59.荆国脑袋和兴国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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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自上次登门邀请后,赵熙衡来公主府拜访算是上了瘾。他也不是次次都有要紧事,但总能找到理由到府中坐一会儿,把成璧烦得够呛。
  梁穹也烦,因赵熙衡每次都以拜访自己之名入府,让他出来接引,再抛下他自顾自去找前桥。于是他找准时机,故意安排罗子昂陪前桥小坐,专门让其撞见,惹其不悦。
  可此人脸皮厚得可以。赵熙衡起初爱变着法嘲讽罗子昂,见他不理自己,也觉得毫无趣味,于是视他如无物。此举算是中了罗子昂下怀,对他也只依礼作揖,此后再无一句话说。
  但罗子昂性格本就冷淡,纵然被对方无视,也丝毫不会尴尬。赵熙衡则不同,受冷遇多了,总以为对方是在挑衅,又找不到理由像对成璧一样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因此愈发郁闷。
  可再一想,这几次来府连宁生的影子都见不到,不过一把匕首之伤,总不至于养了许久都没好,便猜着是前桥不容他,将他安置在别处了。
  如此也算成功挤兑走了一人,他心情又快活了些。
  ——
  2.
  按照节例,过几日原是传统藏丰时节,只因今年多地欠收,女皇有意简办,便不与元卿亲临,只让前桥为主的二十多位年轻贵戚至京郊田野祭祀,品尝丰获,慰问农人。
  所来贵戚以公主为尊,次为安吉,举行完祭祀后土典礼,两人也顺理成章地行在一块。
  前桥披着微厚的风氅,按照礼官的牵引策马走在最前,安吉落后一个马头紧随其后。其他贵戚难得聚在一块游玩还不受束缚,都相伴谈笑,唯独她单独对着安吉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装作高冷沉默。
  穿着草制衣鞋的农人跳罢古老的娱神之舞,将丰收得来的五谷中择取最大颗粒蒸熟奉上,由前桥代表圣上品尝。其余食物则分给其他贵戚,最后由宫人们发放圣上赏赐的钱币衣帛。
  前桥听见安吉在耳后幽幽道:“姊姊骑术生疏了不少。”
  前桥下意识拽住马缰。幸好藏丰礼只需在田畔骑马缓行,自己还能独自应付。若是游猎之类,还真要成璧陪着才行。想到这里,突然害怕安吉在她背后使什么坏,干脆放慢了马速,与她行在一处。
  “最近骑马少,难免有些生疏。”
  安吉笑道:“去罗坞不需骑马?难道姊姊乘车去的?”
  得知她在算这个账,前桥嘴角抽搐起来:“怎么去的……你问问你家郡卿就知道了。你也该多抽空陪陪他,免得他无聊,老去我府里找梁穹玩,我还怪烦的。”
  安吉轻声嗤笑道:“他找的是谁,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你们过去恩怨我管不着,我只知道熙衡并非无礼之人,你身为公主,也不该有逾矩之心,否则是给圣上蒙羞。”
  她一席话让前桥不知该从何处吐槽。赵熙衡还不是无礼之人吗?他对着你有礼,对着我俨然公主府半个主人,梁穹、成璧都镇不住他,牛逼哄哄的,不知多无礼呢……
  可是这话不能说出口,说了像是挑衅。前桥无意和她争风吃醋搞雌竞,郁闷道:“我对郡卿没想法,也没逾矩过,至于给我皇姊蒙羞,更是无从谈起。你吃醋就说吃醋,扯些旁的干什么。”
  “你当我是吃醋?”安吉耻笑道,“我和你不同,赵熙衡怎样,我一点也不在乎。当初若非你一意孤行,而圣上有意保全你,我也不会成为两国联姻的牺牲品。你当我爱赵熙衡吗?难道我就愿意把人都迁去别院,只为娶他?”
  前桥呆住,又听见安吉道:“以身维护圣上颜面、为你善后的人是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今日代替圣上尝丰的是你而非载宁,是因载宁年纪小吗?圣上苦心如此,你所行当真对得起她吗?”
  她说罢,冷冷看了前桥一眼,不顾念尊卑率先离开。众贵胄以为典礼已经结束,纷纷呼啸策马,经过前桥身边行了礼,便相继追逐笑闹远去了。
  唯有前桥依旧缓行,一方面是骑术有限,另一方面,自己也需要时间梳理安吉的话。
  安吉的敌意,莫非不是由于嫉妒,而是出自女皇的偏袒,和魏留仙的不求上进?
  好像全天下都知道女皇给魏留仙创造了多少机会,她却偏偏要躲。她在躲什么啊?
  ——
  3.
  梁穹等人本在外围等着前桥,可众女贵都策马过去了,还不见前桥身影,便过来寻找,只见前桥正在一伙宫人簇拥中放马缓行,神色像在发呆。
  “殿下,”梁穹率先赶到,担忧问道,“您怎么了?”
  “啊……没事。”前桥不知从何说起,抬眼看见成璧身后闪出一个人来,顿时不耐烦起来,皱眉问道:“你不跟着安吉,来我这儿做什么?”
  “她们都在赛马,我看你不在,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赵熙衡回答得理所当然,让前桥头疼不已:“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我是你妻主吗?你跟着我像话吗?”
  赵熙衡因她突然的脾气错愕地勒住缰绳,先是看看她的脸,又往后看看早就跑没影的众人,脾气也上来了:“嘿,我好心为你……”
  “罢了,别吵架。郡卿也是好意,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倒是梁穹出言为赵熙衡解围,他行在前桥身侧,观察她的面色,道:“殿下可是骑马疲倦了吗?”
  “嗯。”前桥糊弄着应答一声,在农田前驻足,一边放松因仪典僵直的后背,一边观察田间忙活之人。和她所熟悉的社会相似,做整理秸秆等粗活的仍以男子为主,女子有者帮忙出力,有者送来饭食。
  几人沉默了一阵,赵熙衡突然指着田间几人道:“我们做个猜吧,猜猜这三人是什么关系。”
  前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位男子正将背后的麦杆放在地上,他身边一名女子在帮他的忙,另一名女子则在盛粥。
  “左不过是他妻主和他姊妹,或者是妻主的姊妹。”
  赵熙衡笑道:“要我说,这两位女子都是他老婆。”
  前桥断然否认:“你当是在兴国吗?”
  赵熙衡则信心满满:“那你们随我去问。先说好,若我赢了,该当如何?”
  前桥没心思跟他打赌,更没精力处理他那些花花肠子,冷声道:“我不知你赢了如何,若是你输了,就别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除非我找你,别在我面前晃悠。”
  赵熙衡抿了抿嘴,不服输道:“好。输了我听你的,若我赢了,你也要听我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微微软下来,“若我赢了,你别再赶我走。我向来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去,你是知道的。我跟着安吉又要同她逢场作戏,她也厌烦。总之除了这里,我只能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去之处了。”
  梁穹默默看着赵熙衡,心中感叹,他向来自尊心何其强烈,竟也肯为心中之人做出这等垂头丧气说软话之举。可前桥还是不肯买账:“你我终究身份有别,你如果不是郡卿,咱们一块儿玩也没什么,可你已经是她人卿子,纵然你不怕闲话,我也是怕的。”
  赵熙衡闻言又有生气的征兆,却没发作出来,只是带着不甘同她对视。梁穹却暗暗垂下眼眸,思绪不知飘去何处。
  想起早些年的时候,为了赵熙衡,她也曾这样毫不留情说着伤人的狠话。如今换了个角度看这场景,总觉得狼狈得丢盔弃甲的赵熙衡像是当初的自己。
  这种感觉说不上幸灾乐祸,只是知道,她说出来对谁都好。
  “这么着吧。”僵持一番,前桥终于打算给赵熙衡一个台阶,只是台阶不大高明:“你若是赢了,我给你两头牛。”
  “我要牛做什么?!”赵熙衡带着怒气一夹马腹,顺着“台阶”跑到那三人面前,俯身问道:“喂,快说,你们三个什么关系?”
  哪有这么问的?他在逼供吗?前桥立即跟上去,安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三个可怜老百姓:“你们别怕,如实回答就好。”
  那男性农人抬头看看前桥,又看看她身边一干男子,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小民两位妻子……”
  “两个妻?”前桥属实被震惊住了,心道他又不是魏放那般的俊秀人物,为何能在女尊国度成为逆后宫玩家?
  农人以为她在生气,磕头不迭道:“贵人饶命,小人并非有意败坏风俗,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小人家中只一位老母,农田甚广,无人耕种,都撂了荒。唯有两位妻子多诞子嗣,方有余力事田。”他说着话,两个十岁左右的娃娃背着竹篓过来捡拾种粒,好奇地盯着前桥一行人看。
  赵熙衡俯身将一袋银两扔在农人面前,满意道:“我已知晓了,你别怕,这银钱是公主赏的,拿去买两头牛吧。”
  那人对赵熙衡千恩万谢,前桥则心情复杂地拍马走开。赵熙衡追上来,涎皮赖脸地管她要银子:“我可一点儿都没藏私,这猜算是白赢了。”
  为什么会这样?前桥在心中不断问自己。
  以男性为耕作主力而分工配合的小农经济竟然在荆国京畿存在,并滋生了一夫多妻家庭,这是她难以想象的。她有些愤怒,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怒火不是来自所谓风俗,而是为着后怕。
  这会是某种苗头吗?当荆国奢侈浮夸的上层阶级不思进取,这些人会变成田野中的点点星火,瞬间燃烧起来吗?诱荷难道还为这乌托邦里的女尊政体埋下了颠覆的伏笔?她想干嘛啊?
  赵熙衡犹自在耳边说个不停:“你在惊讶?有什么好惊讶的。你没去过兴国,不知我们那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
  “那你还惊讶什么?”赵熙衡道,“这很正常,或许应该说,这才是正常的形态。想想看,先皇有二十皇卿,却只有圣上和你两个孩子。圣上有七名皇卿,只生育了载宁一个。而你……十六个使奴加上一个庶卿,两年也毫无所出。可若是一位男子有十六个妻妾,你猜两年之后,他会有几个后代?”
  前桥当然知道结果,不悦道:“爱几个就几个,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们总说我是‘兴国脑袋’,如今我也想同‘荆国脑袋’说说话。对于依靠力量维生的底层人来说,怎么结合能使人丁兴旺,怎么便好。荆国农民一夫一妻一亩田最是常见,一夫多妻由于风俗限制,相对较少,可是一妻多夫的情况基本看不见。财产积累不足时,一切都靠自食其力,很难将诸多耕种主力聚集一处。除非是极富贵之家,妻主提供的财产高于夫郎个人创造价值,才不会形成以劳动主力为中心的小家庭。”
  赵熙衡又道:“在我们兴国,纵然耕地少,可打猎、械斗也需有力男子,和这些农民的选择无二。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凭本事说话,只要你能力强,就有机会打败他人,爬到至尊之位,平民草寇也可为王为相。坏处是子嗣越多,家财越分越少。兴国没有荆国这般聚敛财富的能力——数十男子养育为数不多的婴孩,举全家之力不使财产分流,才会诞生你们这等难以撼动的至尊贵族。贵为贵,永世贵;奴为奴,万古奴。”
  前桥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又觉得片面,一时之间想不到话反驳,只能听他掰着手指道:“然而贵族贪爱享乐,举全家之力养育婴孩,贵女也难以满足,反而以广饲使奴为乐。贫苦男儿进取之径,不是读书明理,保家卫国,而是去医馆滞势,卖身于贵族之家。”
  他说着,又去看成璧:“像他这般男子,有样貌也有本事,却只能当个床奴供人取乐,后代也没有一个,你难道不觉可惜吗?长此以往,小民从何而来,军队从何而来?国家如何繁衍强健而优秀的后人?”
  前桥勒住马,愠恼地注视着他,最终还是沉默……赵熙衡拿成璧举例子不恰当,因为他不知成璧没有滞势,但前桥不得不承认,他所言情况是挺可惜的。
  无论是自然界雌性择取高大善斗的个体作为繁衍对象,还是荆国女子寻找皮相、家事匹配的男儿纳为卿子,都是对后代的筛选。可阶级固化之下,如梁穹一般的男子还可为卿,像罗子昂、宁生、陆阳等底层出身之人,只有滞势为奴一种途径……按理说他们基因也不差,对于人类整体而言,可能真是一种资源浪费。
  赵熙衡见她沉默,有些自得:“怎么?突然感觉兴国脑袋也有些道理了?”
  前桥猛然问道:“你们兴国国祚多少年啊?”
  赵熙衡一愣,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二百九十八年。”
  “啧,今年可是荆国纪元三百六十七年。”前桥气不打一出来,道:“枉你纸上谈兵这么久,合着国祚并不如我们长,是怎么做到大言不惭指指点点的?我真该学学你的厚脸皮。”
  赵熙衡皱眉道:“就事论事,你若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倒是和我辩论,何必讽刺我?”
  反正就是不对。说得好像荆国已是夕阳政体,命不久矣一般,赵熙衡酸得很。可她现在理论知识并不充足,没法有效回敬,只能暂避锋芒。
  回去的路上,前桥怎么想都觉得憋屈。自己穿越过来后,还没享受几天女尊好日子,就有人在耳边唱衰,兴国脑袋可真讨厌啊!
  梁穹陪在身边,见她愁眉不展,幽幽道:“殿下若是为了郡卿所言伤神,倒是不必。他所言只是个人见地,实情并不尽然。”
  前桥听了此话,知道他掌握反驳之法,眼前一亮道:“怎么讲?你快教我!”
  “他说永世为贵,这并不假。诚然,荆国贵族同他所说一般,财富积累越来越多,但这些财富最终都会流入国库,用于民生。”
  丰库!前桥一拍脑袋:“对啊,如此对贵族财富进行二次分配,倒比他买粮都不肯赈灾的兴国皇室高明不少!哎,我真是笨,被他绕得团团转,倒是忘了丰库这只‘看得见的手’了!”
  梁穹耐心讲道:“他提及农民的家庭选择,可能在殿下看来,很难理解。但在下之前给您讲过荆国以粮抵税之政,除口粮和春种外,一切收成归国家所有,这口粮分配是有原则的——只按成年劳动力人数分配,无论男女,皆为定额。所以一妻多夫也好,多妻一夫也好,在口粮分配上没有差别。
  “差别在于孩儿,未能从事劳作者,并不按人头分配,而是以家分配。赵熙衡只见表面,以为多妻一夫少见是风俗所致,其实不然。同龄孩子越多,反而会因口粮有限,难以同时养活。”
  前桥琢磨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所以,就算像他所说,一个男子娶了十六个老婆,生十六个孩子,他们的口粮也只够养活十七个成人和一个孩子?生得多反而养不过来,倒不如拆成小家庭合算。”
  “正是如此。”
  经梁穹一番解释,前桥才开心起来。若不是梁穹在,赵熙衡言之凿凿的忽悠没准真让她信念如山倒。就知道故事走向不该是让她见证女尊国度的大覆灭,否则她宁愿掐死诱荷。
  “你还知道什么?再多跟我说说吧。”
  ——
  一些编外话:
  ——
  最近篇幅中会有很多针对荆国政体的描述,属于赖以支撑乌有乡的世界观设定。由于一直存在脑子里,现在骤然倾倒出来,故事性不强,可能读起来有些枯燥。
  但是我挺想借前桥和二狗子论辩之机,让前桥对女尊国政的理解逐渐加深,从而激起她为国事业心,更融入这个世界,也解开魏留仙身上的更多秘密。
  新男人在安排了,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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