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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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氏六娘坐直身体,面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殷夫人看着女儿,终究感到一丝欣慰。
  能明白就好。
  虽然吃了亏,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总比始终不知不觉,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
  不日桓大司马便要抵达建康,如何应对需同夫主商量。
  必要的话,她愿意上桓府赔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务必将女儿从中摘出来,免得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庾、殷两家各有打算,不约而同闭门谢客。
  庾希和殷康极少在人前露面,反倒是送往姑孰和会稽两地的书信不断,一封接着一封,十分频繁。
  桓府中,桓容挟筴读书,朝益暮习,极少离开内室,连到廊下放风的次数都逐日减少。
  临到夜间,需要阿谷催上几次,甚至搬出南康公主,室内的烛火才会熄灭。
  如此勤学苦读,收获自然不小。
  数一数摘录下的纸页,桓容完全可以昂起下巴,骄傲的大吼一声:我已打通任督二脉,练成绝世武功,就此东方……吔,这点就免了。
  最重要的是,围绕桓氏形成的“亲戚关系网”,终于被他弄明白了!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桓大司马兄弟五人,其嫡庶子女加起来超过四个巴掌,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亲戚关系一层套一层,连成的关系网堪称恐怖。
  由此想到王、谢等大族,桓容冷不丁打个寒颤。
  遇上这样的庞然大物,还不是一个两个,谁坐皇位上都得憋屈。如此还要高举造反大旗,桓大司马究竟是有多想不开?
  想起自己的外祖家,桓容也不得咂舌。
  纵观历史,司马皇室可谓独树一帜。尤其是东晋,皇帝多数命短,隔三差五就要兄终弟及,搁在其他朝代简直不可想象。
  桓容扯开衣襟,单手托着下巴,习惯性的转动笔杆。笔上墨汁未干,随转动飞溅而出,恰好落到进门的桓祎脸上。
  “阿弟……”
  桓祎只觉面上一凉,顺手一抹,满掌漆黑。
  桓容连忙藏起“作案工具”,亲自递上布巾。
  “阿兄怎么有空过来?”
  或许是受到桓容苦读的启发,南康公主决心教导桓祎,令其每日早起随健仆勤练武艺。
  “立车骑将军闻鸡起舞之志,必能有所成!”
  通俗点讲,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
  身为兵家子,纵然不识诗书、不通文墨,有一副好身板,能够上阵带兵,今后就不缺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桓祎如能有所成,对桓容也是助力。
  南康公主想得不错,桓容大力赞成。
  如此一来便苦了桓四公子。
  以往睡觉睡到自然醒,两餐点心随便吃。现如今,卯时正必须起身,先练腿脚再举磨盘,不到几天时间,桓祎的两手都磨出茧子。
  好的方面,力气和饭量一起增加。不好的方面,肤色变得古铜,肱二头肌向府中健仆靠拢,距离仙风道骨越来越远。
  明年上巳节,如果桓祎再被邀请,除非眼光独特,绝不会有小娘子再次手偏,将绣帕扔到他的头上。
  每日对镜自照,桓祎两眼洒泪。
  然而,想到阿母的期望,阿弟赞叹的眼神,桓祎硬是咬牙坚持,从举起磨盘腿抖到抓起石头随便抡,铁铮铮一条大汉渐露雏形。
  因桓大司马即将归京,南康公主特地松口,许他休息两日。
  桓祎兴冲冲来找桓容,想同兄弟讨个主意,父亲归来之日,是不是要当面抡石头,好好露上一手。没料想,人刚走进门就被甩了一脸墨汁。
  “阿兄快坐。”桓容笑得温和。
  面对这样一张笑脸,再大的怒火也在瞬间消融。
  桓祎擦过脸,坐到蒲团上,扫过尚未被小童收起的纸页,不由得连声赞叹。
  “阿弟好厉害!”
  “阿兄过誉。”桓容笑道,“以我之见,阿兄才是真的厉害,可比汉时猛将!”
  桓祎被夸得飘飘然,满脸通红。
  看着犹带墨痕的型男面孔,桓容心下暗道:老实人啊。
  正想着,室外陡然传来一阵惊呼,原本明亮的天空瞬间开始变暗。
  “怎么回事?”
  桓容好奇走出房门,立刻被阿谷和小童拦住。
  “郎君快些回去,不可出门!”
  “怎么回事?”
  “郎君,是天狗吞日!万莫靠近门边,大不吉!”
  桓容反应两秒,日蚀?
  小童缩到桓容身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双手微微颤抖。阿谷和健仆一起动手,将木窗全部落下,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屋外传来鼓声,一声紧似一声。
  白昼犹如黑夜,都城九门同时关闭。
  台城内鼓声齐鸣,震耳欲聋。
  府军凶汉列队登上城头,举臂挽弓,弓弦嗡鸣不绝。
  史载:太和三年,春三月丁巳,朔,日有食之。有巫士言凶兆现,兵祸将至。
  同日,前燕太宰慕容恪预感大限将至,于病榻前叮嘱乐安王:“今南有遗晋,西有强秦,我主年幼,恐事常不备。吴王天资英杰,智略超群,尔当禀于上,以大司马授之。必能南拒遗晋,西抵强秦,护国之安稳!”
  语尽而终,太宰府内恸哭一片,哀声府外能闻。
  慕容恪口中的吴王,正是燕帝慕容暐的亲叔叔,日后建立后燕的猛人慕容垂。与之同样有名,曾将苻坚困于城中,在西燕改元称帝的“凤皇”慕容冲,此时尚不满十岁。
  第十四章 礼物
  日蚀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影响却极为巨大。
  其后数日,文武百官上朝均不戴冠,文官服介帻,武将服平上帻,均由木剑改佩宝剑,出入乘马车,更令健仆列队跟随以示威武。
  乌衣巷的士族郎君舍弃宽袖大衫,改穿玄色深衣。有官职者戴帻,无官职者束葛巾。未及冠的少年和童子戴无屋帻,女郎们皆着绢袄儒衣,腰系襦裙,不佩金玉只簪银饰。
  士族先为风尚,城中庶人纷纷仿效。
  秦淮河南岸常见背负弓箭的凶汉,河中亦有腰系竹剑的船夫艄公,店家在门前摆放木质兵器,意在驱散不吉之兆。
  士子佩剑,神采英拔;府军挽弓,胆气横秋。
  一时之间,建康城似倒流百年岁月,重回华夏盛世,巍巍汉时。
  日蚀后三日,天子大赦。
  快马自九门飞驰而出,分别往各郡县传诏。关押在牢中的人犯,罪轻者当即释放,罪重者减一等。例如之前是砍头的罪名,现下可以改成流放。
  东晋时代少有罪己诏。
  毕竟是皇室与士族共天下,好处大家享,出事一人顶上,实在太不厚道,也不符合王、谢士族的处事哲学。
  南康公主两度入台城,亲见褚太后。
  庾皇后性格弱,关键时刻只会哭不顶用。褚太后虽有能力,到底不是三头六臂,遇上日蚀这等大事,还需要留在建康的小姑子帮忙。
  哪怕南康公主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出现,宫中人就会收敛几分。
  按照桓容的话讲,亲娘有这份女王气场,不服不行。
  南康公主不在府内,桓祎依旧不敢懈怠,每日早早起身练武,身上的腱子肉愈发明显,带着古铜光泽。桓容瞅瞅自己的小身板,还是眼不见心不烦,麻溜回屋读书写字。
  李夫人言出必行,接连又送来近百卷竹简,内容包罗万象,甚至有阴阳家的学说。
  桓容一边读一边感慨,照这个架势继续下去,自己不成大家也成书虫。
  姑孰送回的两个妾室老实得过头,非必要寸步不离房门。反倒是慕容氏带来的鲜卑奴常在府内走动,一次还在桓容屋外探头探脑,被健仆拦了下来。
  小童嘟囔胡人无礼,阿谷想的却是另外一则。
  “郎君,此事需报知殿下。”
  “恩。”桓容点点头,对这几个鲜卑人也是不放心。
  据他手中的资料,鲜卑分六部,并非铁板一块。
  段氏鲜卑最先发迹又迅速没落,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争战落败,不得不依附后者建立的燕国。
  乞伏鲜卑被氐人打败,现在臣属于前秦。
  秃发鲜卑和拓跋鲜卑是崇尚自由的两群人,不做抢劫的营生时,多在广大的北部草原和崇山峻岭间过着游牧渔猎生活。
  慕容氏出身前燕,属于慕容鲜卑上层贵族,是桓大司马北伐时所得,之前养在城外大营,身份和婢仆无异。此番有孕被送来建康,还是第一次入府。
  因其胡人的出身,桓大司马压根没想过给她名分。这次要护的主要是马氏,慕容氏九成是顺带。
  桓容起初没想到这些,是阿谷看不上鲜卑奴,将其中的因由简略讲给他听。
  “胡人的血脉,怎配称郎君为阿兄!”
  桓容没接话,却也没斥责阿谷。后者的态度代表东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哪怕孩子的亲爹是桓大司马,只要有胡人血脉,照样会被低看几分。
  仔细想想,李夫人是灭成汉时抢回来的,慕容氏是北伐时带回来的,桓大司马这习惯倒挺类似曹丞相,区别在于后者更喜欢熟女,尤其是某某人的嫂嫂。
  “先看住这几个鲜卑奴,禀报阿母后再处置。”
  阿谷应诺,退出内室。
  桓容翻开一卷竹简,发现是半篇游记,记载着旅途中的神异奇事,不由得兴致大起,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小童重新添过香料,送上蜜水和麻花,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整齐摆着三碟点心。不是油炸,更像是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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