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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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嘉学靠在太师椅上,这个戎马一生,权势无边的男人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语气格外的温和,因为已经放在心里摩挲无数遍了。
  “几个兄弟里我最不擅长读书,那时候为了你苦练写字,真让我练了出来。娶你的前几天,我就伏在烛火下……”他指了指烛台,“一笔一划的写,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你胡扯!”罗宜宁皱眉,不知怎的心猛地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怎么会是为了我。”
  陆嘉学凝视她许久,嘴角微扯:“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我想娶你,凭你的身份,嫁一个侯府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她前世出生的罗家的确无法跟现在的罗家比,父亲做顺德府治中,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而已。
  她知道不容易……当时继母想嫁出去的是嫡妹,是她去祖母面前卖乖示软,祖母才答应了。但仔细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确是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继母去给她请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好看。
  “我早便见过你。”他目光放远了些,“在顺德知府的府上,你那个时候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你和你的嫡妹嫡姐在一起。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知府厨房里有个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刚被买进来,小狗活泼啃坏了东西。被小厮打掉了牙齿,快要死了……”
  他说起当年的事来。
  陆嘉学想到那个穿粉色菱纹短袄的少女,映着初冬的阳光,细嫩的脸像水蜜桃般,有层细细的白绒。她看了这只小狗挨打,当时没有说什么。后来却偷偷地寻来,手里端了个青瓷小盘碟,里面倒了些羊乳。在厨房旁边草丛花圃里搜寻。
  她沿着血迹,找到了躲在灌木里瑟瑟发抖,满嘴是血的小狗。她还小,盛富同情心。看得手都在抖,但是羊乳凑到小狗嘴边,它又吃不了。宜宁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祖母不喜欢小狗,嫌它们掉毛弄得到处都是。家里的姐妹因此连只猫都不敢养。她又不受大人宠爱,没人会纵她宠溺她养这些,不敢抱回去,就拿把小瓷勺喂它。
  当时他在顺德知府府上做客,看到她跪在石子路上喂小狗,静静地看了很久。
  知府的儿子跟他说:“陆四,你看什么呢!”
  他一个侯府庶子,在侯府里活得低调。侯夫人是个厉害的,斗得几个庶子不能冒头,他母亲原就是侯夫人的贴身丫头,生了他之后根本不敢亲近。他一个人长得跟野狗似的,小时候兄长欺辱,还要笑着讨好他。到外面却是人人尊敬,没得敢冒犯他的。摸爬滚打地活大了,如今看到她喂小狗,有种奇怪的乐趣。
  “管得多!”他站起身,“我今天不去走马了,你自己去。”
  知府公子喊他他也没听见,他走出去,轻手轻脚地站在罗宜宁身后,俯身跟她说:“你再喂它,它也会死的。”
  宜宁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就不小心碰到了小狗的嘴,小狗疼得呜了一声。
  她有些怒了问:“你这人,吓人做什么!”
  陆嘉学觉得自己就像引诱小孩一样,笑着逗她:“它嘴巴都烂了,你不给它包扎,再喂它也会死的。你是不是笨啊?”
  陌生男子华服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就算不是知府的公子也是贵客。但是说话太不客气,可她也开罪不起。宜宁不想理会他,抱着小狗起身,准备要换地方。
  哟,还真是有点脾气的。
  “你若是求我,我帮你救它。”陆嘉学悠悠地道,其实他对小狗没有什么同情心,就是想逗她。他其实比她大了三四岁的。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问他:“你送它去医馆包扎吗?”
  “当然的。”陆嘉学说,“你出去不得,我却能随便出去。”
  小狗卧在她怀里,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刚被买来的时候它这么活泼,现在被人碰一下都吓得发抖。她看了看小狗说:“那我求你带它去医吧。”
  竟然这么容易,陆嘉学失了些兴趣。伸手接过来,心想是一句话的事。等一会儿去走马的时候就扔去了医馆,留了几钱散碎银两,一时忘了这事。
  直到她在门口不停地徘徊,陆嘉学跟知府公子一起喝酒才看到她。他心里咯噔一声——她的狗已经扔医馆好几天了。
  他出门去,宜宁兴冲冲地上来问他:“狗好了吗?能吃东西了吗?”
  陆嘉学才想起得去看看她的狗,同知府公子下去去了趟医馆。医馆又不知他的身份,说狗不吃东西,半死不活已经被扔出去了,现在应该变成狗肉汤了。陆嘉学把医馆的招牌给砸了,回来之后,罗宜宁满心期许他拿出狗来。
  陆嘉学竟然觉得一丝愧疚,编谎话骗她:“它被医馆养得好好的,你要回来做什么!”
  “你说得也是。”罗宜宁挺高兴的,她见不得猫猫狗狗的受苦,没事她就高兴。
  她真挚地跟他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她觉得她的狗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后来知府公子却说漏了嘴,说因为送去的狗死了,陆嘉学砸了人家的招牌,人家不敢上门要赔钱。说他是个流氓。
  她知道之后郁郁寡欢,陆嘉学居然看到她哭了。蹲在捡狗的地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陆嘉学竟然又愧疚又心疼,他走过去跟她说:“你不要哭了,我赔你狗就是了。”
  她根本没有为此而动容,不依不饶:“我不要别的狗,你说你救它的,你把我的那条狗还给我。”
  陆嘉学觉得她也像小狗可怜兮兮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想把她抱回去好好养。
  看到她掉眼泪,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试探地拍了拍安慰她。
  她吓了一跳,抬头用看登徒子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就躲开了。陆嘉学甚至看得一笑。
  但是后来你他要回京城了,最后想去看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了知府府邸,跟他们家祖母等人回顺德乡下去了。
  他那时候心想等她及笄了,就去向她提亲。因为那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麻酥酥的,很温柔。
  后来说亲的时候见她竟然不认识自己,陆嘉学很惊讶。想来这小丫头大概从没有正经地抬起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的缘故。所以就连记也记不得。
  他成功地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端庄贤惠的妻子,他还有点惊讶。直到日渐相处,她才慢慢的放松了戒备,如猫探爪试探周围的环境一般,悄悄地就露出了本性。陆嘉学怜爱她,立刻表现得视若无睹,甚至很接受。这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于是这猫不仅愿意露出自己的爪子,还愿意伏在他的膝头睡觉,甚至挠他的裤脚。因为已经认定他是无害的。
  罗宜宁听完他的话,很久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嘉学曾经见过她。甚至娶她也是他有意为之。现在仔细回想,似乎小时候是做过这件事。至于那个男人,在她的脑海里面容模糊,没有具体的样子。
  陆嘉学的脸色很沉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为了向谢敏发难?……我费尽了心思娶你。你死之后,我连你的牌位都不敢多看。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个杀你吗?”
  罗宜宁许久不说话,她模糊地想起了那段记忆。夜凉如水,她站得僵直。陆嘉学就把头靠着她的腰,声音轻了些:“宜宁,回到我身边来……我就不再追究别人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罗宜宁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推开他,“别说我无法再相信你,也不再喜欢你。你已经是陆都督了,是我的义父,我也已经嫁做人妇了。这是再无可能的事,你明白吗?”
  陆嘉学冷笑:“义父又如何?我不介意当你义父。”他站起身,靠近罗宜宁道,“倒是这个嫁做人妇,我听着非常不舒服。我告诉你,只要罗慎远是你的丈夫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
  “你这混蛋!”她突然踢了他一脚,“我这两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得进去话吗!放我回去!”
  陆嘉学任她打自己,不为所动。反而带着笑容说:“你终于生气了?”
  罗宜宁觉得这么对武官没用,特别还是陆嘉学,她喘气休息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
  没想那两个下属还没有,看到她突然冲出来面面相觑,非常惊讶。
  罗宜宁不想看他们,径直往外走。庑廊下陆嘉学派给她的几个丫头拦住她,不准她到处走。
  叶严则终于看到这传说中女子的样子,对着副将悄无声息地竖了一下大拇指。惊鸿一瞥,名不虚传。而且看这个样子还颇有脾气。至少敢踢陆嘉学的,他只见到过这一个。
  陆嘉学慢慢踱着步从内间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还高声道:“明日我要带你出去一趟,你回去好好休息着。”
  外面只传来风声。
  罗宜宁听到他这句话脚步却一顿,她一直被看管着,根本就出不去。若是陆嘉学愿意带她出去,说不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看了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高大健壮,一个比她两个还高大,毕竟陆嘉学防她防得厉害。
  但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
  书房里,叶严迟疑了一下,拱手道:“侯爷,这位是咱们的……”
  “不关你们的事。”他摆手,“总之别惹着她就是了。”
  他能惹,却不想别人去惹了。
  “是是。”叶严也很有自知之明,连忙道,“您若是有事要忙,不如属下明日来见您?”
  “先不急。”陆嘉学继续道,眼神冷了些,“把这个送去罗家。”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书信,“后日我要进宫面圣,告诉罗慎远,那是最后期限。”
  就算罗慎远只是她的兄长,二人没有夫妻之实。他也不喜欢有人以罗宜宁的丈夫自居。
  第158章
  府学胡同罗家,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
  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忧心忡忡地说:“宜宁在杨家做客这么几天了,也不合规矩啊。你们新婚不足一月,不能空房……我倒是好说话,只是次日你父亲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乔姨娘和怜姐儿肯定也在,多说几句,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罗慎远对林海如不放心,跟杨太太说好了。无论谁问起都说罗宜宁在她家里拜访。
  楠哥儿抱着他的老虎小枕头,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兄长。发现母亲在说话,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嘴:“姐姐?”
  “喊嫂嫂。”林海如不厌其烦,再次纠正。
  “我知道,我会早日去把她带回来的,您不用担心。”罗慎远把收到的信压在镇纸下,逗了楠哥儿几句,然后说,“府中每月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够用?要是不够用,您就告诉我。”
  “够用够用,家里几张嘴吃饭,能有多大开销。”说了正事之后,林海如就不敢打扰他了,他公事多。
  “我听乔姨娘说,她托了城东最有名的媒人上门给怜姐儿相看,我得回去看着点。不过,怜姐儿已经问起过宜宁的事了……”
  罗慎远送她出了书房,才回到书房里,拿出镇纸下的信打开看。
  陈义进来传话之后一直没有出去,迟疑问道:“大人,陆嘉学怎么还给了期限。您看这信写的是……”
  “无稽之谈而已。”罗慎远表情淡淡的,让小厮端烛台过来,他亲手烧了信。
  陈义分明看到他如刀锋冰冷的眼神。
  他肯定很生气,只是不外露而已。
  外面下人进来通传,说徐渭要见他。罗慎远去迎接了他,徐渭走进他的书房,坐下还没有喝茶,就说:“你知不知道曾应坤现在在何处?”
  陆嘉学说把曾应坤押解进京,算时间该到了,但刑部和大理寺一直没有收到人。
  罗慎远让小厮给他上茶。“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是确凿的事。您不用着急,学生也是有办法应对他的。”
  陆嘉学想用曾应坤来制衡他,但他手里的王牌是英国公。要是真的算起来,平远堡的三成军功在他身,他有恃无恐。
  且依照现在两人的地位,一个是功高震主的都督,一个是掌朝廷政务的侍郎,皇上是个聪明人,不会偏袒陆嘉学的。
  陆嘉学毕竟是武官,武官始终不如文官的弯弯肠子多。
  “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心你应对他。”徐渭说他的神情才缓和下来,让罗慎远立刻入宫一趟,去说明曾应坤一事。言官参了罗慎远一本之后,六部震动,连汪远都向皇上过问起来了。毕竟罗慎远是工部侍郎,不是个普通官员。
  罗慎远却拒绝了:“老师,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徐渭眉头微皱,不明白罗慎远这是什么打算。此事若是继续发酵下去,对罗慎远的仕途会有影响的。虽然他现在身居高位,但摔得也很很惨。特别是他年轻而手段毒辣,已经很为人诟病了。
  罗慎远只是拱手:“学生自有打算。”
  徐渭对罗慎远还是放心的,便点了点头。叹道:“罢了,你比由明果决,他是远不如你的。”
  疑人不用,他对罗慎远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杨凌在心性和手段上无法跟他比。也许真的是因为童年的苦难,罗慎远在对待事情上更果决现实,而且好像并不会完全相信别人。徐渭一直认为,要是没有外力阻拦,罗慎远肯定会成为另一个汪远。
  他笑着关怀起他的事:“我上次看到你的妻子,倒是的确长得漂亮。不过她年纪这么小,能伺候你的起居吗?”
  “内人尚小,是我照顾她得多。”罗慎远淡淡道。
  徐渭真是没想到罗慎远这样的人,会娶那样一个小妻子。他觉得罗慎远最适合一类人,那种循规蹈矩,女红灶头样样精通的内宅妇人。或者是谢蕴那样能给他强大助力的人。那天那个站在他身后,身姿羸弱笑容明亮的小姑娘,倒是让他这个学生多了几分人气。
  好像也能有事情是让他丧失理智和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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