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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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你说归说,传到荀先生耳中可不关我的事。贺洗尘笑嘻嘻道。
  哼,到时我肯定第一个饶不过你!秦丹游哗啦啦地翻着书,最后停在坐忘峰那一页,你也不打算收徒?这一年年的,只有你们坐忘峰最为萧索孤寂。
  贺洗尘一只手撑起脑袋,懒洋洋说道:缘分未到,我的小徒儿还不肯现身。你瞧我师父,不也等了几百年才把我等着?老秦,我的发髻散了,帮我重束一个呗。
  秦丹游瞪了他一眼,数落道:这么大个人连束发都不会,干什么吃的?话这样说着,却还是将烟杆放在桌上,起身绕到贺洗尘身后,将玉冠上的发簪拔下,顿时三千青丝垂落在背。
  我就是累得慌。贺洗尘的手悄然摸向桌上的紫木长烟杆,烟杆上挂着一个明黄色的烟袋,鼓囊囊的。
  秦丹游瞥了他一眼,也不管,只道:「流火朱雀」辣得很,你别呛着。「流火朱雀」是中洲一种珍稀烟草,一年不过十几斤产量,连他也只得那么小小两三袋,你没遇见大离子?他这几个月累坏了,还惦记着给你准备一团明前绿。
  贺洗尘抿着翠玉烟嘴,甘苦辛辣的气息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悠悠地漫出淡色的唇齿间:遇见了不过我为了躲听蝉和尚就是雷音寺那小子,便没和他多说。他的眼皮闲适地耷拉着,半遮住乌黑深邃的眼珠,声音飘忽地应道。
  哈哈,我说呢,原来是遇上听蝉了!叫你当年去惹他,现在可好,沂水弦歌的日子没捞到,反惹一身臊,你亏不亏得慌?难不难受?
  难受,心肝脾肺肾都难受得厉害!贺洗尘叹气一般又呼出一口缭绕的烟雾,似梦似幻,一瞬间便被快哉亭上的清风吹散。
  两人就着一湖山水和一点浩然之气,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隔夜的凉茶。紫木烟杆在他们手中流转,装满「流火朱雀」的烟袋慢慢消瘦,吞云吐雾之间便从碧空如洗聊到日暮西山。
  哎哟心疼死我了!秦丹游后知后觉地抬起烟斗拍了下贺洗尘的额头,小孩子不学好尽学坏,和大离子吃茶去,来这糟践我的烟草干嘛!
  一半一半,老秦你不也忍不住么?贺洗尘过足烟瘾,笑眯了眼睛说道,听说北冥的「白龙破魔」也十分带劲儿,你等着,明日我便去给你采一些回来。
  秦丹游翻了个白眼,啐了他一声:去!金台礼快到了,你别瞎溜达!看时辰大离子应当回到竹林中了,你认得路,自己过去,少来这里烦我!
  哇哦,欺负我坐忘峰人少啊?其他宗派都有自己专门的别院,就我一个人还得去和大离子挤一张床?老秦你杀熟呢!贺洗尘故作不悦,却被秦丹游踹了一脚:谁敢欺负你们坐忘峰?搁你一个人住你半夜还不得把院子给拆了,滚滚滚!别整天在我这碍眼!
  贺洗尘朗声大笑,双袖一振,宛如落叶乘风而起,在江水上点出细碎的波纹,掠向竹林深处。秦丹游望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不禁会心一笑。
  两个人的快哉亭称得上惬心欢快,形单影只的快哉亭便有些说不出的孤独沉静。
  秦丹游闭目咂完最后一口流火朱雀,不禁长长叹道:荀师弟,你可以出来了。只见虚空泛起层层波澜,不请自来的黄衣老者缓缓现身:贺洗尘那小子刚走?
  何必问这种废话。
  荀烨冷哼,灰白的胡子跟着抖了一下:可惜了,他该修儒,他适合修儒。他施施然入座,呷了一口隔夜茶,嫌弃地皱眉咽下去。
  秦丹游将紫木烟杆磕在桌上,道:释难通那老小子不也说洗尘儿有佛心,适合修佛。
  怎么能一样!荀烨气性大,一拍桌子怒道,你没瞧他形虽散,神却刚正凛然?外道内儒,分明是吾辈中人!
  大道至简,万物归一。秦丹游不急不慢地说道,修儒、修道、修佛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将人往「善」的方向引去,修什么都可以。
  荀烨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耐烦道:就此打住,我怕再说下去我忍不住要揍你!丹游子,我此次是为魔域封印松动一事而来!
  漫不经心的秦丹游顿时面沉如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坚硬起来,宛若割手的铁线。
  ***
  何离离的竹林在稷下学宫的最东边,竹林中有一条弯曲小路,两旁每隔十米便设有一盏石灯笼,在夜色下散发出温暖的橘色光芒。
  大离子,兄长找你来了!贺洗尘人未到声先到,步履豪迈,行走之间,衣摆无风自动,大离子,兄长饿了,想吃蒸角儿、冰角儿、玫瑰擦禾卷儿都没有的话给我个馒头,要薄皮瘦肉馅的那种。再没有的话,咸菜配窝头也凑活!
  贺洗尘叨叨地念着,喜笑颜开地刚踏入门槛内,瞬间掉头就跑:我靠!听蝉你阴魂不散啊!
  给我回来!屋内的光头和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他的衣领子往回拽,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
  听蝉!你不是与我约法三章么!何离离怫然不悦,起身警告道。
  听蝉闻言只冷哼一声,三步两步将贺洗尘拽进幽居中,话中带刺:酒气烟气,恐怕下次见贺施主,会是满身的胭脂气。烟草苦涩的味道杂糅了江水的清新,不算难闻,但对闻惯檀香的听蝉来说足够怪异奇妙,与捉摸不透的贺洗尘十分相似。
  小和尚慎言。贺洗尘施施然落座,见袁拂衣躲躲闪闪地低着头,笑道,咦?这是哪位?让我瞧瞧哦豁!原是我的乖侄儿呀。
  袁拂衣忍不住拍桌:要点脸行不!他抬起头来,嘴角乌青,一脸挫败。贺洗尘却没流露出嘲笑的意味,仔仔细细将他的伤势看了一遍,点头道:没事,挂点彩还是帅得很,欢喜禅宗的小师妹们见了仍旧是很欢喜的。
  你别骗我。袁拂衣差点哭出来,一颗脆弱的少男心没被听蝉的菩提印给打碎,也已经千疮百孔。不过听蝉也没占到好处,别看面上没事,最后那一剑至少把他的护体佛光戳个大洞。
  贺施主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袁施主莫要轻信。成功守株待贺的听蝉此时已经恢复淡然的面容,若不是在场三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恐怕会被那副唇红齿白的皮囊骗了过去。
  贺洗尘竟也没反驳,只严肃说道:这一半刚好是可信的。
  哼。听蝉意味不明地嗤笑。
  兄长何离离给贺洗尘倒了杯明前绿,轻声安慰道,听蝉佛友与我约法三章,绝不与你为难。
  贺洗尘却不在意,没心没肺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问:大离子,有酒么?我刚在你师父那喝了一肚子茶。
  喝酒伤身,我听兄长是饿了?幸好还备了一些桂花糕。何离离从手边的提盒屉中拿出一个四方的黑木雕花盒,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黄糕点,袁同修,听蝉佛友,还请一同用些吃食。
  儒、道、佛、剑,四门中天赋最为卓绝的弟子齐聚竹林幽居,没谈天下大事,也没聊修道心得,啃着桂花糕,时不时互损一下。
  袁拂衣:甜了点。
  听蝉:淡了点。
  贺洗尘:嗯?我觉得恰恰好。
  他熟门熟路地从提盒中拿出一个锦袋,里面是雪花一般的白糖:嫌淡便蘸点糖。接着又倒了杯白开水推到袁拂衣面前:泡一泡就不甜了。
  兄长,何离离抿唇,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主意真不错。
  袁拂衣斜了他一眼,怨声道:小混账!
  静默不语的听蝉忽然捻起一指头白糖,猛地屈指弹出去,粒粒晶莹的细小颗粒势如风雷,正向贺洗尘的面门。贺洗尘不躲不闪,眨了下眼睛,飞驰的糖粒瞬间停在半空,最后纷纷掉落在他的茶杯中,与青绿的茶水混在一起。
  听蝉小师父还挺善解人意。他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只善贺施主的意。听蝉假笑,每念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就闪过一声我佛慈你娘的悲。
  朗月高照,星汉灿烂,月色透过竹林洒进屋内,照出一平皎洁的光影。四人东拉西扯,又扯到十年前结缘结怨的擢金令上。
  当年咱们也如这群小孩一般,满怀憧憬啊。袁拂衣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金台礼的时候荀烨先生四处找你,要亲自给你点启智朱砂,结果却找不到你的人,把他气得,就差冲去坐忘峰把你揪过来了。
  何离离显然也还记得此事,不禁笑起来。他那时刚入仙途,还以为能跟着贺洗尘一同修行,结果一个去了稷下学宫,一个去了坐忘峰,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坐忘峰和首山剑宗毗邻而居,反而让袁拂衣和兄长逐渐亲近起来。
  他心中不免遗憾,面上不显,只道:当年听蝉佛友的七窍玲珑心委实让人震撼。
  招贤台旌旗风动,跪坐在蒲团上的俊俏和尚闭着眼,心脏处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庄严慈悲宛若一尊佛陀。
  七窍玲珑心者,早慧,清高,敏锐,大多难以接近,但其修为一日千里,便是潇洒不羁的袁拂衣,也不由得颇为吃味地啧了一声。嫉妒谈不上,总是有些羡慕的。
  贺洗尘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他七窍,我们拂衣便是九窍,赢了!你说是也不是?
  切!七窍玲珑心算什么?
  剑未出鞘,酒尽天明,独断天意说的便是杯酒破关的贺洗尘。
  当年,便是如今,死秃驴哪曾赢过他一次?
  袁拂衣瞥了一眼贺洗尘,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喂老贺,你刚才是不是偷偷骂我一窍不通?
  少侠饶命!贺洗尘笑得一脸不知悔改,何离离也跟着拱手做戏胡闹:袁少侠,还请饶过我家兄长的性命。
  却见听蝉解下精巧的鎏金银香囊放到桌子中间,双手合十道:贺施主,咱们再来比试一场。
  三人齐齐看向桌上的银质香囊,贺洗尘沉思了一下,端正神色问:八苦梦海?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
  然也。听蝉点头,香囊中装有入梦香,我们便来比比看,谁能更早脱离苦海。上次是我棋差一招,现如今便不一定了。
  啧,刺激!袁拂衣不等贺洗尘应允,眼珠子一转,往椅子一靠,抬起长脚架在桌上,痞气十足,赢了有什么好处?这是赌局吧,总要设一点彩头。
  要玩就玩大的你若输了,就去太阿山顶大喊三声我好女色,如何?他不嫌事大地搅和事端。
  听蝉眉头一皱,刻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定我们的赌注?
  袁拂衣在心里咒骂一声,负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同对赌!
  在下也叨扰了。
  贺洗尘无奈扶额:你们俩瞎凑什么热闹?
  热闹这玩意儿不凑白不凑。袁拂衣振振有词。
  我担心兄长。何离离浅笑如初。
  听蝉冷冷撇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要下赌注。
  那必须的!
  桌上的鎏金银香囊逐渐散发出醉人的檀香,云雾缭绕,笼罩在雅致的竹林幽居中。贺洗尘一手撑着脑袋,目光扫过屋内已然入定的三人,不禁低笑一声,摇摇头将拂尘架在怀中,闭上眼睛堕进无边梦海。
  第61章 大梦谁先觉 ㈥
  八苦梦海, 镜花水月, 相由心生。
  贺洗尘翻遍坐忘峰上的典籍,知道这东西是佛门不外传的灵宝, 只有修为有成的弟子才能借助此物锤炼心性。倘若执迷入妄,耽溺其中,轻则修为倒退, 重则道心陨落。他们入梦之前早已设下禁制, 天亮之后若没有一个人醒来, 梦境将自行粉碎, 强制唤醒梦中人。
  四周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脚下一条荒芜的积雪小道,反射出微弱的光亮。贺洗尘踩在雪中,隐约感觉到一片寒气爬上脚踝。他抬脚刚迈出一步,却见黑暗中逐渐跑出一个清秀的小少年,嘴里呼出白茫茫的雾气, 直直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腰不放。
  哎哟!贺洗尘被撞得晃了晃。
  出现得诡异的小少年抬起头和他对视,圆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找到你了!
  贺洗尘心大, 竟也亲亲热热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说道:在下贺洗尘,未请教小阁下姓名?
  你不知道?少年撇了下嘴, 不满地拽着他的衣襟答道:我是你呀!苏先生、赫尔西城、李公子还是劳什子宝镜大师, 是你, 也是我。我有你的记忆, 我就是你!
  贺洗尘怔了一瞬, 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百般滋味酝酿到了结尾,只化成一声释然的轻笑:只有我才是我。他温柔地拂去少年头上的雪花,咱俩有缘同名,倒也是一大乐事。
  才不是嘞!少年顿时炸毛一样跳起来,嚷嚷道,我是你啊!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知道八月十五的倚春楼,我们和奈姬一起去看过蒲公英,还记得宋明月么?他酒量不行,我们还灌过他酒来着!
  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忘记都舍不得哩。贺洗尘不免失笑,忽然微微正色,望着少年黑亮的杏眼说道,虽然小阁下知道这些,但你只是看着,陪他们走过一程山水的人是我,和他们一起品茶赏花、发酒疯醉倚江山的人也是我。其中情谊,却不是单单看着便能体会的。
  少年的眉头逐渐蹙起来,好似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哎呀呀,小孩子快些回去睡觉!贺洗尘忽然用温暖的掌心捂着少年冰凉的脸蛋,说道,哥哥还有一段路程,若是有缘,再来和你相见。说完抬脚欲走。
  喂!少年拉住他的拂尘,委屈可怜地问道,可是我只有你的记忆,我不是你的话是谁?我知道你的一切,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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