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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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外一层的人,不必分神。《尉缭子》言‘力分者弱’,孙子也说众寡之别在于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只有紧盯着紫衣人,查明此人消失的真相,找见他的下落,这事才能了结。”
  “嗯。”
  游大奇独自躺在那只小篷船里,心随着月下水波和船身一起摇荡起伏。
  这一昼夜的遭遇,比他之前活过的二十八年更难、更长,也更滋味莫名。先是脸被划烂几十道口子,从一个俊男子成了一个丑怪之人,生念顿丧,投水自尽。接着被桑五娘救起,竟结成了姐弟。觉着这寒凉人间,尚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赤心赤意地好,自己的心也终于起死回生,愿意尽一切力量去帮这位姐姐寻回自己的儿子。这一死一生,真如蜕蛹化蝉一般,痛到了极处,却也乐到极处。这乐,并非狂喜大笑,而是如身子下这只小船,原本漂泊无依、无所归止,这时终于找到这个水湾泊处,被一根缆绳牵系,才终于得安得宁。穷、苦、患、难,都再不必怕。
  然而,桑五娘一段话却立时勾起他心中那片痛处:明慧娘。
  昨天傍晚,在汴河岸边,远远望着明慧娘背影,他还诚心动念,要在明慧娘眼中做一个儒雅君子。然而回到安乐窝,脸就被划烂,莫说儒雅君子,便是一个平常人都已做不得。连生念都丧尽,何谈明慧娘?因此,从脸被划烂,直到桑五娘提到这个名字前,他虽然万般心绪翻涌,却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惊又痛。但若仅止于此也好,以他如今这张脸,只能对明慧娘断念死心,就如被烫伤的疤一般,由它慢慢自愈,变作个死痕留在那里。
  然而,他偏偏想到了一件事,明慧娘和桑五娘、丁豆娘一样,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但他先后向茶肆店主和川饭店曾胖子打问过明慧娘,两人都只提及明慧娘夫妇,都没说他们有孩子。若是她真有孩子,孩子又被食儿魔掳走,那羊儿巷口茶肆的店主必定会说起,可那店主说起明慧娘时,平平常常,毫无异样。另外,让他更生疑的是,虽然自己只见过几回明慧娘,但每次他都死死盯着明慧娘的脸,生怕看漏了一眼。明慧娘脸上、眼中始终都淡淡静静,并没有什么忧虑,更没有像桑五娘、丁豆娘那样满脸憔悴、满眼焦忧。
  明慧娘在说谎?她并没有孩子?即便有,也并没有被食儿魔掳走?
  若是如此,她为何要说谎?又为何要和丁豆娘她们一起寻孩子?
  游大奇随即想到明慧娘的丈夫,她那个姓盛的丈夫行事有些古怪,他们那只船就更加古怪。那本是一只杭州远程客船,翟秀儿去税关打问到,这两三个月,它从未离开汴京,不断往返于虹桥和税关之间。既不运货,也不载客。
  丈夫古怪,明慧娘作为妻子,自然也不会脱身事外。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来路?在汴京做什么?她为何要装作自己孩子也被掳走?
  游大奇原本只想把这事藏在心底,但这又事关桑五娘孩子被掳,不能不问。他犹豫了许久,才跟桑五娘说:“姐姐,我想托你一件事。原本这事我该自己去问,可是我……”
  “你尽管说,我替你去办就是了。”
  “姐姐能不能去东水门外虹桥南街的羊儿巷,跟巷口那间茶肆的店主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赁了川饭店曾胖宅子的那对杭州夫妇有没有孩子?”
  “你打问这个做什么?”
  “这事极要紧,只是眼下我不方便说。”
  “成。既然要紧,我这就去。”
  “姐姐最好再向那夫妇的邻居打问打问,这样更牢靠些。只是莫要让那对夫妇知道了。”
  “知道了。”
  曾小羊喜得走路都像雀儿一般,一路笑着赶往杨九欠家。
  他如愿从胡大包那里诳到了讼状和赔羞字据,有了这两页纸,不怕杨九欠不慌。一路上,春风柔柔摸着脸,日头痒痒照着全身,他心里敞亮得像开了条通天大道,不由得想起他过世的爹。他爹性子极粗躁,马粪一般,说话行事从不过心,一张嘴、一举动,常常就会得罪人。因此,从军近二十年,才勉强攀到节级的位次,只做了个小小军头。去了边关苦寒之地,那性子怕是更不着前后,粗粗躁躁地就送了命。他娘虽好些,那心也憨实得红薯一般。遇了好事,不管是不是真好,只会咧着嘴憨笑;遇见歹事,就只会用那双胖手揪着袖子抹眼泪。活到一把年纪,心里却仍没有一点儿成算。
  马粪碰见红薯,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机巧灵便的儿,曾小羊自己都觉得稀奇侥幸。
  让他欢喜的不只是诳到了这两页纸,也不只是能从杨九欠那里诈出一些钱来,这一笔能得的毕竟有限。最让他欢喜的是自己总算找见了一条赚钱的大道。想起儿时,他爹那性子说雷就雷、说雹就雹,从不管他对错,喜了就疼到命,恼了不是一巴掌,便是一脚,从来没有个征兆。曾小羊为了少挨打,从小就练就了听风辨色、避难远祸的本事。
  从前,这本事只用在他爹身上。他爹亡故后,便撂到一边,从来没正经用过。直到这一回,他才发觉这本事的好来。三言两语,甚而只要人眼眉动一动,他便能觉察出这人的喜怒好恶。加之这两年在厢厅里走动,东南外厢近万户人家店肆,他哪扇门没踏过几回?人谁没有个暗处、短处?只要寻着这短处,再好生动动心思,这钱便像渔人们养鸬鹚一般,不停捉鱼,不停吐,你只管张开袋子收便是了。
  做这件事,只要不侵扰良善,专盯着那些行恶使歹的人,从他们袋里讨钱,便算不得不义,反倒是惩恶罚奸。这样,在黄鹂儿面前也不怕说出来。只要能赚到钱,又不怕说出来,就算样貌、气概、武艺都比不得斗绝梁兴,却也算是个堂堂正正有本事的人。
  想明白这道理后,他心里越发敞亮,以前寻不见其他出路,才想着继承父业去从军。如今有了这条银子铺的大道,还从个鸟军?粮俸仅够活命,时时又得受老军、节级、将校们欺压,哪年哪月才能熬成个指挥使威武一回?万一像父亲那样,上了战阵,连性命都白赔进去。
  他一路欢想着,不觉间已经走到杨九欠家那条街。那街叫竹石街,通街都是卖竹木瓦石的店铺。杨九欠因在堤岸司,仗着这便宜,在这街上赁了一间当街小楼,开了间砖石铺子,卖青砖石条,让他妻子经营。他又在外头东抠西欠,因此一家过得甚是充裕。
  曾小羊还没走到杨九欠家的铺子前,就先一眼瞧见那铺子门框上挂着白布,是孝帘!他心里一惊,忙快步走过去,朝里一望,铺子里头也挂着些孝布,砖石堆里靠墙那张桌子上供着个灵牌,他虽认字不多,但上头的名字还认得:杨午。
  第十四章 新光、玉环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武经总要》
  洪山来到了武严营。
  离开四年多后,再回来,见破旧营门仍大大敞开着,门板又缺了两块。门前旗桩上那面营旗也早已褪色,几乎辨不出上面的营号。旗脚碎成几条,老军残须一般,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扬动。虽说瞧着如此破败散乱,他却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胸口涌起一股悲暖。
  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军头司注了军籍,左额刺了几个墨字。他问那刀笔吏刺的是什么字,那人说是“武严营第二指挥”。他又问“武严”是哪两个字,那人说“威武无敌,军法峻严”。他听了心头又振奋又敬畏,换上新军装,和几个新兵一起,兴兴头头赶往南城外军营赴任。那时一伙人里就有程得助和韦植,只是两个人都不太言语,他也没多留意。一路打问着到了军营,一望见营门如此旧败,他顿时便丧了三分气。走进营里再一看,兵将散漫,妇孺满营,闹闹嚷嚷、烟熏火燎的,哪里是军营,简直像是个草市。不见威武,更没有峻严。他越发沮丧。之前,他听长者说,我大宋养兵百万,比周边小国一国的人都多。可年年还要给大辽、西夏供岁币,才能保住安宁。他一直纳闷不已,甚而有些负气。到了武严营一看,心里顿时明白了。
  到了营里,见过都头,各自分派了营房,他们十来个新兵住了两间营房,七八个人挤一个通铺。第二天一早,那都头便派人唤他们去校场,他们忙套上军装赶到校场,只有都头一个人在那里,手里握着根马鞭。都头沉着脸吩咐,新兵都须验视身体,让他们全都脱光。他们都惊住,互相望着,谁都不愿先脱。洪山之前已听人说,新兵到营,都要受些欺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何况当时正是腊月寒冬。他心里又恼又怕,却哪敢流露。都头不耐烦,猛然大喝一声。他们全都吓得一哆嗦,却仍彼此延挨着。都头越发不耐烦,又喝了一声。大家这才慢慢脱下了袄子,又脱掉了汗衫,露出光脊背,冷得直打战。那都头又暴喝一声:“都脱光!”洪山心里一阵阵悔恨,又不是真的没了生路,为何偏要选这条世人皆嫌的路?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认命。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弯下腰,抖着手解开绑腿,蹬掉鞋子,褪下了裤子,一个个精条条、冷战战地立在寒风里。只有一个人不肯脱裤子,是程得助。
  洪山偷偷望过去,这是他头一回留意程得助。程得助光着上身,弓着背,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抖个不住,像是个犯了过错、等着挨打的孩童一般。
  那都头举起手里的鞭子,指着程得助喝道:“你!”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却仍不肯脱。那都头走到他身边,挥起鞭子,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脱!”程得助被抽得一个趔趄,臂膀上顿时现出一道红印。他却随即站好,仍垂着头,不肯脱。都头越发恼怒,连着抽了几鞭,边抽边喝:“脱!”程得助不敢躲,低着头硬挨着,始终不脱。到后来,那都头也没奈何,狠狠骂了句:“死囚囊,恁般皮贱,不好耍!”随后他仰起头望空喊了句:“成了,都来看耍!”
  顷刻间,校场四周响起一阵欢嚷,许多人从四面忽然现身,一起奔向校场中间,其中大半是军卒,更有不少妇人和孩童。那些人围了上来,指指戳戳,又笑又叫,孩童们更是一起拍着手唱:“金盆亮,银盆亮,不比哥哥腚儿亮!太阳光,月亮光,哪赶哥哥尻儿光?”
  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着裆,羞窘无比。那些老兵却不让他们捂,纷纷拉拽开他们的手臂。他们慌得四处逃躲,赤着身子被追得满校场跑。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武严营的老规矩,叫“开新光”。知道后,他们也就一笑了之。
  洪山留意到,只有程得助似乎极怕人说起这事。他微有些纳闷,事后看程得助,为人其实极和顺,他当时又如此惧怕那都头,为何宁愿挨鞭子,也不跟大家一起脱掉裤子?不过,那时他并没有多想。
  如今,他已经知道缘由,却为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债。他不知道,若能查清双杨仓军粮失窃真相,救回程得助一条性命,能不能偿还得清?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力去查。
  他慢慢走进军营,天气好,又是午后,有许多士卒懒坐在房门前太阳地里说话发呆,许多妇人忙着晾晒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孩童在校场那边跑跳玩耍。满眼安安宁宁、暖暖和和。他心里一暖,不禁又想起那些年,逢到这样的天气,无事时,他和程得助也这样坐在校场边,有东没西地乱聊。每回都是他说得多,程得助总是微微笑着、静静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应一两句。他们两人的朋友之情,不像其他人那般有声色、有血气,始终这么和和缓缓,河水一般。
  洪山长叹了一口气,避开那些人,朝角上那间营房走去。一个老军坐在门槛上,只穿了件衫子,将外衣脱下来铺在腿上,对着太阳光,摸着衣裳边缝,正在埋头捉虱子。这老军姓尤,年纪已近六十,在这营里已经四十多年,按理已经该遣返了。可他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又曾立过些小战功,便仍留在营里,领着半俸,充当小分,做些杂务。他为人热心,又爱打听事情,营里大小事都通晓,军卒们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问讯。
  “哦?洪军头?哦,不,您如今已经是洪使臣了。怪道今天太阳光格外亮眼睛,原来是洪使臣回来寻旧了。”老尤忙咧嘴笑着站起身,胡乱套上了衣裳。
  “尤大伯,今天我来是打问一件事。”
  “洪使臣专门来,一定是问程军头那事?我先还纳闷,你们两个,一根树上两根枝杈一般,程军头惹上这么大的祸,您怎么始终不来问一声。”
  “嗯。你可知道些什么?”
  “程军头自然是冤枉的。其实他那守粮仓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给韦军头的,可韦军头家里丢了孩儿,忙着去寻,连告假都顾不上。营里只好把这差事另派给了程军头。这才叫福寻无心汉、祸找没事人。”
  “哦?是韦植韦军头?你为何相信程军头是冤枉的?”
  “可不是?这两位军头都是闷嘴汉。尤其程军头那性子,门槛一般,从来都是任踩任踏、不吭不语的,他能做出这天大的罪来?不过摊上这样的事,便是海水也洗不去这冤屈了。”
  “你还打听到什么可疑之处?”
  “这事实在太古怪,我活了快六十年,从没听见过。四处打听了这一个多月,只问出一条细线儿。”
  “哦?什么细线儿?”
  “粮仓丢粮那晚,程军头和二十个兵士全都睡过去了。其他人躲懒倒也罢了,可程军头一向最勤恳,他能睡过去,这事便不对了。”
  “嗯,我也疑心这个。那些查案的没查出什么来?”
  “查个鸟。这祸事牵连太大,谁沾上谁没命,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缩脖子鸟,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老尤瞅瞅两边,压低了声音。
  “你可问出些什么来了?”
  “我敢拿十贯钱来赌,一定是饭食里下了药。不过那粮仓派去的火头是姜木头,他那小心小意,鹌鹑一般,哪敢做这事?那自然是菜肉里头有鬼——”老尤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这营里的菜肉一向都是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双杨仓那边也是他派人送菜肉。粮仓丢粮那天晚上,刘九在外头酒楼里和朋友吃酒,去后头茅厕解手,掉进粪池里溺死了!”
  丁豆娘躲在庄夫人家里,焦急等着天黑。
  她在庄夫人卧房里细细搜了一遍,并没找见任何有用的东西。其实她并不清楚要来寻啥,一股劲头冲上来,便翻墙钻进这幽暗暗、冷森森的房里。既怕被人发觉,又时时觉着庄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自己。她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寒,不禁后悔起来。可要出去,只能翻后墙,而这时外头天还亮着,得等天黑下来才成。
  她走出庄夫人的卧房,穿过过厅,悄悄走到门道边。她怕被人瞧见,不敢出去,只扒在门道里偷偷探头,朝堂屋里窥望。这堂屋比起云夫人家,要窄许多,也没有太多陈设,都是暗红雕花的家具。靠正墙中间是一张供桌,上面立着几个牌位,供着一碟酥糕、一碟干枣。酥糕已经生霉,枣子上也蒙了许多灰。两边墙上挂着几幅塞外骏马图。屋子中间一张大方桌,四把方凳。
  丁豆娘打听到庄夫人的丈夫就是在这张方桌上架了一只方凳,踩在上面,悬梁自尽的。她抬头朝房梁望去,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尘果然有些勒痕。想着一个大男人,又是军中指挥使,却在这上头了结了自己性命,她心里既伤叹,又有些怕,不敢多看,可刚回身,眼角却扫见一样东西。是一条石青的锦带,丢在方桌脚边的地上。
  她心里一动,小心走了过去,抓在手里,忙又飞快躲回到门道里。她拿着锦带仔细看了看,锦带上面绣着小兰花纹样,针线极细密,中间打了个死结,是两根锦带拴在一起,但两头又齐崭崭的。她把两头合到一起,比了比,边缝吻合,是被割断的。她手一颤,这恐怕是庄夫人丈夫拿来自尽的。官府的人第二天来查案,进来发现他吊在房梁上,忙用刀割断了锦带,把他的尸身放了下来。锦带便随手丢在地下。
  看着这锦带,丁豆娘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拿着锦带回到庄夫人的卧房,走到床边,细瞧床上铺放的那套衫裙。那条罗裙也是石青色的,腰间镶了一条宽锦边,也绣着小兰花纹样,和这条锦带正是一套。这么说来,庄夫人的丈夫是拿了妻子的腰带去自尽。
  怔怔望着床上那套衫裙,丁豆娘心里不由得生疑:这套衫裙这样铺在床上做什么?
  这套衫裙从里到外,依次叠放,像是妇人在配衣裳的花色样式。但庄夫人丢了儿子,早已忘了打扮,一件锦袄子从冬天一直穿到开春,两个多月都没换过。这自然不会是她摆在这里的。那会是谁?
  看着那衫裙上被压过的褶痕,丁豆娘忽然想到一样,脸顿时红了起来。难道是那凶手?他贪慕庄夫人的容色,所以才潜入这房里,将庄夫人的衫裙摆在床上,而后趴在上面,仿念那些淫滥苟且之事?若是这样,他潜入这里,也并非是想杀死庄夫人,而是意欲强奸?却把董嫂误认作庄夫人?董嫂又是伪装作庄夫人,本就极慌怕,屋里猛然跳出个人抱住自己,自然惊惧无比,拼力反抗。凶手情急无奈之下,才将她勒死?
  这么说来,凶手并非由于庄夫人发觉了什么,才来杀人灭口。庄夫人也并没有找见孩子失踪的踪迹。若她真的发觉了什么,那天最后一次大聚时,她就该讲了出来。
  想到这里,丁豆娘顿时气丧之极,不由得瘫坐在床边。在昏暗中气苦了半晌,隔壁忽然又隐隐传来那小女孩燕儿的哭声和她娘的骂声,由于不是在院子里,在骂什么却听不清。丁豆娘先没在意,但随即便站了起来。
  不对!董嫂死时,邻居为何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凶手若只是为了强奸,自然不会一来便勒死董嫂。董嫂虽然也怕被人发觉,但猛然被人抱住,自然会惊叫挣扎。然而左右邻居并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来凶手是等董嫂一进来,便从后面用麻绳勒住了董嫂脖颈,董嫂也就发不出声音来。据官府查验,她身上也没有被奸污迹象。另外,若这衫裙是外人所放,庄夫人的丈夫回来见到,自然会起疑,并告知官府查案的人。
  这么说,凶手仍然是为了杀死庄夫人而来。丁豆娘刚绝了的念,顿时又活过一口气来。她盯着床上那套衫裙,又琢磨起来。这套衫裙若不是凶手铺放在这里,那会是谁?
  半晌,她想到了一个人:庄夫人的丈夫。
  庄夫人死后,第二天晚上留在这屋里的,只有她丈夫。他夫妻两个一定是情谊深厚,她丈夫听到噩耗,赶回家中。妻子被杀,他心中恐怕悲痛渴念之极,神思迷乱,才做出这种非常举动,取出妻子衫裙铺放在床上,而后俯身其上……这种举动自然难偿心中大痛,妻儿尽都离去,只剩他孤单一人。他恐怕再无一丝生念,便用妻子的锦带上吊自尽。
  想到此,丁豆娘心里涌起一阵悲惋伤叹,不由得坐到床边一张靠背椅上,呆呆望着床上那衫裙和锦带,心想,我若也死了,丈夫会不会这么念我,去阴间寻我?
  她不由得从袋里摸出翻墙时掉落的那个青玉环扣,昏暗中,那玉扣闪着些清幽幽的光,冰冰滑滑,像是用泪水凝成的一般。
  这玉扣还是生了赞儿第二天,丈夫特地买来给她的。那天她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刚刚睡着的赞儿,瞅着那乳嫩嫩的小脸,正在欣悦莫名。丈夫悄悄走了进来,他先凑近盯着小赞儿,醉看了半晌,这才抬起眼望向她,眼中闪着欣喜感激。那一眼对视,他们两个的心似乎才终于真正融到一处,丁豆娘也头一回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丈夫、我儿、我家。
  她正在心潮涌荡,丈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布袋,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倒在手掌上,伸给她看。是两个青玉环扣。丈夫微微笑着,笑容仍有些拘谨,微颤着声音小声说:“这是同心环。那卖玉的说,各自系在腰带上,叫一世夫妻百年结。”
  她当时听到,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伸手擦掉,笑着抓过那两个玉环,垂下头,摩挲了许久……这时回想起来,她越发心酸,泪水又忍不住滴落。
  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颠来倒去地作弄人?让人喜,又让人悲;让人得,又让人失;让人聚,又让人散。人却像是木傀儡一般,任由他摆布,只能跟着笑,随着哭。
  第十五章 屠场、空仓
  伐谋者,攻敌之心,使不能谋也。
  ——《武经总要》
  邓紫玉乘着厢车来到杀猪巷。
  她有个远房堂兄在这巷里开了间小屠场,名叫邓三。邓紫玉和姐姐幼年遭难,被配为营妓后,其他亲戚为了避祸,都远远躲开,只有这位堂兄曾去看望过她们姊妹两回。后来她们姊妹在剑舞坊站住脚跟、闯出名头后,就设法说动戚妈妈,将剑舞坊的猪肉买卖交给了她们堂兄邓三。邓三为此也极为感念她姊妹两个,尤其是邓红玉病亡后,邓三便成了邓紫玉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邓紫玉说动石守威去红绣院绑劫梁红玉的贴身丫头,又找来堂兄邓三,哭着说对面的梁红玉为胜过她,买通了丫头仆妇,寻到她一条短处,挟制得她没了活路。她为了自保,只好也求人绑了梁红玉的丫头,探问探问梁红玉的短处。可这事没法在剑舞坊做,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堂兄邓三人虽生得凶悍,心却软,经不住她哭着央求,便答应了。
  厢车停到了邓三屠场的门前,一股腥臭味早已冲鼻。邓紫玉却毫不介意,掀开帘子就要下车。她来时没让丫头跟着,只有剑舞坊那个信得过的车夫一个人驾车。杀猪巷里满地都是血污猪粪,那车夫忙跳下车,赶到后面要扶邓紫玉,邓紫玉却摆了摆手:“你就在车上好生等着。”说着便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那双才上脚没几天的紫锦绣鞋便溅上了几点血污。她却像没见到一般,踏着猪粪血污就走了进去,随手将木栅门关好,搭上了铁门扣。
  木栏围着一片小场院,院里栽着个木架子,搭着个石台,到处都是血迹,散着浓浓猪臭。往日半夜开始杀猪,这时才是午后,场院里还静悄悄的,只有几把挂在木桩上的杀猪刀在风里轻轻碰响。一个四十来岁胖壮男子从屋门里迎了出来,是邓三,脸色有些忧虑。
  “你来了?”邓三小声说,“你嫂嫂昨天下午我就打发她带着孩儿们回娘家了,家里只剩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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