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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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山色空蒙,林木葱郁。清幽的道观掩映于苍松翠柏,繁茂松竹之中。大殿内,几位香客、信士静静地端坐于内,虔诚的听悟道法。一道士身穿青衫道袍,手持拂尘,蜷坐中央,闭目诵经。其仙风道骨,浩气凛然,显出一种超脱物外之态。
  其间,任远闭上双眼,清心静气,一心一意的凝听着教言,参悟清净无为的道法境界。
  自从被林曦拒绝之后,他终日消极怅然,只叹世事无常,终究缘分太浅。满心愁绪无处安放,于是寄托于宗教,盼望远离是非恩怨,尘世纷扰。
  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日,他们本来约好一起远走高飞,去异国他乡厮守一生。可是临行之前,却被父亲极力拦下,他不敢忤逆。
  林曦在机场等了一天一夜,他在家中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之后,从国外回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续上已了断的缘分。多年再回首时,终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固。这才明白,他们谁都已经回不去了。
  行过大殿数十层台阶,香炉浮出袅袅青烟,烟雾缭绕,在这幽静道观中,远离了尘世喧嚣繁华,好似真的感悟了几分隐者的心境。
  任远自觉今日听经悟道,心境似乎有所提升。突然,手机铃声一响起,又使他意识到自己仍处于尘世之中。
  原本是计划在观中修行一天,可是女儿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请他去学校一趟。
  清风观地处市郊的山中,离市中心有不远的距离。
  任远匆忙的赶去了学校,得知事情原委后,完全不意外。
  原是任薇在学校里,又惹了事。她跟几个同学起了冲突,给人打伤了,人家家长跑来学校要一个说法。
  任家家境虽好,但对方家长也是精英阶层,何况本就理亏在先。经过一番协商洽谈之后,他作为任薇的父亲,又低着头和校领导,班主任,叁个家长,分别一一道歉赔了不是。
  晚风带着清澈的凉意,父女二人行过小区内临水而建的水榭花园。临水栽植的黄栌树挺拔秀美,叶芽渐渐由红过渡到嫩绿,幽然淡雅的水仙花亭亭盛开。
  任远一路上沉思良久,心想,任薇这孩子,从不叫人省心。
  以前一直都是前妻在管,他也不太了解;当前妻念叨女儿任性妄为时,他自诩家风开明,不应过于苛责。离婚之后,前妻直言从此放弃这个女儿,因为实在难以管教。
  如今,由他全权负责任薇的学业生活之后,才切实体会到,“为人父母,方知父母不易。”
  她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如若严加管教,只怕要物极必反,还是以悉心教导为好。
  繁花叶影映在具有江南特色的白墙黛瓦间,看上去像一副生动的水墨画。
  任薇跟随在父亲身后,穿过曲折的行廊。见他不说话,开口揶揄问:“爸,打算什么时候出家修道呀?”
  这一年以来,任远每逢周末、节假日,都会上山去清风道观静修,哪怕是在家中,也虔诚抄起经文。真不知道他哪天看破红尘,就忽然出家了。
  “有你这个麻烦,恐怕此生都入不了道了。”任远回眸看了一眼女儿,微微摇头,故作长吁短叹的感慨。
  任薇这个样子,经常到处惹事,哪怕将来就是嫁人了,他都不太放心。若真是此后久居山间,她孤身一人,又无安身立命的本领,如何能应对那些坎坷不平之事。
  “我知道,你就是因为被林曦阿姨拒绝,还没走出来,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本正经的发表个人见解:
  “而且我觉得,你应该要好好的反思一下自己。当年,是你不敢反抗爷爷的决定,抛弃了人家,伤了人家的心。之后,又为了和我妈离婚,故意制造出那些不好的新闻,风评变得那么差。试想一下,这种情况,又有谁会相信你呢?”
  不过是故意让小报记者拍到几张来往的照片,他们在此基础上大加发挥而已。可她了解自己的父亲,那些女人又怎么会入得了他的眼呢?
  两人之间的相处较为随意,素来不太讲究长幼有序,谦卑有礼,按任远的说法是家风开明。
  任远垂首凝听,当即停下脚步,故作受教的点了点头,认可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面向女儿于前,俯身对视上她微微惊讶的秋水明眸,假意严肃的宣布道:“那么以后,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这一次是跟人打架,她说是对方先动手的;上一次是因为逃课,她说要去参加一个签售会;上上次好像是,在学校早恋,被教导主任当众批评,后来倒是迅速分手了……
  总之,他几乎叁天两头就得去一趟学校,每次去,不是跟班主任、老师道歉,就是跟学生家长道歉,至于颜面扫地,那已无暇顾及了。
  前妻经常怨他不好,他心想,那么任薇应该是自己这一生的报应了。
  “唉!”任远忾然而叹,负手前行,刻意的自我反思道:“是我教女无方啊!”
  任薇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表面听来是在深刻反思,实则是在借题发挥说自己呀!
  她连忙追上父亲的脚步,抓住他的衣袖,不乐意的问:“这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任远没说话,继续走着。任薇岔开话题,想起沉念曦名字的含义,忽问他:“爸,你当初为什么会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呢?”
  任薇。
  任远负手而行,心中默念了一遍女儿的名字。恍然之间,又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个中秋月夜。
  他们叁个偷偷从校庆中秋晚会上一起溜了出去,跑去玉潭公园观赏灯会,尽兴而归。回到学校时,已近午夜。行过春园东山岸上,垂柳如丝,微风拂面。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他们于凉亭中坐下。
  薄雾笼罩的皎月洒下澄净的清辉,湖面波光粼粼,映照着秋夜的月色,鱼儿在载满繁星的水中游动。不远处的荷花亭亭摇曳,轻姿绝妙,弥漫着淡雅的幽香,萤火虫闪耀点点星光,在水岸青草间飞舞。
  清风徐来,皓月千里,叁人携着从灯会买的糕点和饮料,饶有兴致的欣赏这良辰美景。欢声笑语间,林曦忽而提道:“不如我们来玩飞花令?”
  他们自是欣然答应,行到了“水”字时,沉以安稍作思忖,吟了一句诗:“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句诗是出自唐代诗人高骈的《山亭夏日》。
  那一瞬间,任远也不知怎么,仿佛是被诗中意境之美吸引,复念这句“满架蔷薇一院香”,已然心向往之。
  一回到家,任远就让负责园艺的佣人在院中种下蔷薇花。虽然家中之事都要经父亲同意,但这一点小小的权利他还是有的。
  自此,他时常伫于叁楼房间的窗前,为诗中意境心驰神往,期盼有一天能看到蔷薇花开。
  园艺佣人见他如此上心,笑着说:“少爷,蔷薇自种下起,要1—2年才会开花。”
  漫长的等待里,他渐渐将这事忘却脑后。两年之中,经历了许多,放弃了自己的爱情,遵从父亲意思,和不爱的人结了婚。
  任薇出生时,他接了电话赶往医院。
  一开门,只见院中的蔷薇花竟已悉数绽放。微风拂过,?晶?样的帘?轻轻晃动。蔷薇花开满了蔷薇架,满院都可闻到它那沁??脾的?味。
  他想,他终于有幸得见“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景象。
  “因为你出生的那日,庭院里的蔷薇花开得正盛,所以给你取名‘任薇’。”任远止步,微笑沉吟道。
  侧首看了一下抓着自己衣袖的女儿。最初,他本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当她出生时,却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喜悦。
  ……
  任远回到家中,老师的助理何霖发来邮件,邮件附上了他翻译的文本。
  对方传达说:“宋先生称赞,你这篇文章翻译得很好,流畅自然。但还要注意修饰用辞,保持原作之神韵。”
  何霖担任他老师的助理已近二十余年,自上学时,任远就认识。直到去年再次相遇,何霖好奇感慨:“说实话,当初你从经济系转到外国语言文学系,我还挺惊讶的。”
  论家世来说,他应当学习经济,商业管理,而后顺理成章的继承家业。
  “如今,你再次回来,倒是并不意外。”
  “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鼓励我,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任远回忆。
  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沉以安一直都是最重要的朋友。也是迄今为止,对他人生影响最深远的人之一。
  少时,他爱读莎士比亚,开始是中英译本对照着读。莎士比亚原文属于中古英语,晦涩难懂,许多字词意义和现代文不同。后来又开始看各个翻译的版本,对照其中不同之处,继而对翻译这一工作产生了兴趣,于是想成为一名翻译家。
  然而,因家中经商,最终任远还是听从了父亲的意见,选择了经济系。
  当时,他感到很是抑郁不平,因为抗拒,学起经济也只觉枯燥。偶然和沉以安倾诉了心中的困苦,与其说那是父亲的意见,不如说是命令。
  沉以安听了,没有寻常出言安慰,而是积极的鼓励他去追寻梦想。一开始,任远有些犹豫,经沉以安认真的建议后,他尝试着去学院申请换专业,成功的从经济系转到了外国语言文学系,这才得遇了后来宋之言先生的教导。
  毕业之后,任远仍未能如愿从事翻译工作,而是跟着父亲学习经商。
  在这方面,他既没天赋,也不感兴趣。担任任氏集团董事长期间,原本的商业模式缺乏总体创新,净利润持续性下降,又逢经济下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更是难上加难。
  任远没有父亲那样的商业头脑,自知能力有限,无法力挽狂澜。从任氏卸任之后,想要从事翻译工作,于是回学校去见了以前的恩师宋之言先生,他曾在外交部工作,任翻译司司长,后回到大学传道授业,翻译文学经典。
  初回国时,任远曾去拜访过老先生。之后表明想从事翻译工作时,老先生也语重心长的和他说了很久的话,大意是为他的这份决心感到高兴,希望改正不良习气,重新做人。又让他跟随助理何霖从头开始学习。
  何霖带的都是毕业不久的学生,其中只有他的年龄最大。
  想起沉以安,已有近两年未见。当然,这期间对于他的近况也有所耳闻。
  回忆从前,他自小生活在一个现代化而具有封建森严的家庭,父亲要求极为严格,稍有不慎,就会责骂。中式传统大家长的那种压迫令人时刻喘不过气。只可顺从,不容忤逆,至于个体的自尊、人格,实际上是不允许有的。
  一次,父亲来到学校,他于一旁陪同,恭敬的应和着那高高在上的训话。行至教学楼下,因无心之失说了一句令其感到不满的话,当即面上挨了很重的一耳光。
  瞬间,这一耳光吸引了所有人好奇异样的目光,人们看着他,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沉以安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前面,为他据理力争。当众就“人权、自由、平等”的话题,言辞犀利的与任父进行辩论。
  当时校风自由开放,兼容并包,充满着人文主义气息。任父虽是知名人士,但此番情景,人们见了也不足为奇。
  任父说不过,开始强词夺理,又用身份来压人。一旁的许多学生或为之所动,纷纷发出个人见解,表示赞同沉以安的看法。
  最终见势不在己,任父只得随意找了一个理由,落荒而仓促的离开了。
  当陷入窘境,惶恐畏惧到无所适从时,是沉以安向他走了过来,为他反抗。
  后来,他私下问沉以安:“当时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自己一直忌惮父亲的威严,从来不敢像那样对父亲说话。
  沉以安却理直气壮的反问:“你又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害怕呢?”
  是啊,他又没做错,为什么要害怕呢?
  那是第一次忤逆父亲,原来,“反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有生以来,真正的感受到了什么是自由。
  大学的四年,和沉以安相处的那段时间里,足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为“自由”的时光。
  记忆里的沉以安,文采斐然,正直无私,其襟怀气度使人钦佩。只是他当时年少,难免有些书生意气,说起话颇具个性,犹使人知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同情弱者,敢为弱者说话。与人为善,仁礼存心。见不平之人,不平之事,总是会上前仗义执言。虽则曾吃过好几次亏,但他却绝不会因此忘记初心,转变思想观念,而是总结反思做事的方法。
  关于弱者这一点,任远其实不算其中,但在父亲的压迫面前,也勉强可归于弱势群体了。
  印象中,沉以安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即使是同样作为一个父亲,任远也觉得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
  许是受沉以安的影响,又或是温室里长出来的善良,后来遇到一些不公之事,蒙冤之人,任远也会尽己所能的去帮助他们。
  求学时期,比他优秀的同学有很多,他于其中只是中等层次的水平,但却是人群中最为耀眼的那一个。别人一提起他,首先想到的是任某人的儿子,而不是他的名字“任远”。
  虽则常年生活在父权的压制下,但同时也仰仗父权。毫无疑问,显赫的家世背景为他添了这一层耀眼的标签,使人们眼中产生了光环效应。
  面对爱情,人的矛盾性又在任远身上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当明知沉以安也喜欢林曦时,他仍旧毫不犹豫的和林曦在一起了。
  论家世,他绝对胜过沉以安。沉以安不过是普通中产阶级,家庭条件与任家相差甚远。而且,他能带给林曦更好的生活,更优越的环境,甚至是远大的前途。
  然而,任远当时却忘了最为关键的一点,他个人是没有决策权以及自主权的。家中经济权力都掌握在父亲手里,这也是其一向独断专行,一言堂的资本。
  无论如何,父亲都不答应他娶林曦。他一个人被罚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之后偶然的一天,他看到沉以安和林曦一家的幸福生活时,心如刀割一般止不住的疼,可这一切是自己放弃的。
  那时,他独自走在路上,望着清冷的月光。恍惚之间想起了那晚的荷塘月色,又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一句话:“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事实是,所谓的“热闹”也并不属于沉以安和林曦。
  一时之间,他又是在无病呻吟,顾影自怜罢了。当人们为生计奔波时,他在悲叹自身命运不幸,悲叹自己孤独的人生。人们竭尽全力求得的机会,他却能轻而易举的争取到,也能随心随性的放弃。
  而后,任远向父亲请求调去美国那边的公司工作。
  如此过去了十五年,在得知沉以安和林曦长久分居多年时,他觉得自己又有希望了,于是回到国内。
  可回国以后才明白,昔年经梦,浮华旧事,都已如烟云消散。
  任远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跪在祠堂的那一个晚上,他回忆起沉以安与父亲辩论时的场景,沉以安说:“你又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害怕?”
  当时,他缓缓地起身走到门前,终究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向父亲宣告:他又没有错。直到很多年以后,在离婚一事中,他才敢坚守自己的决定,理直气壮的说出这一句话。
  回首相顾,他终其一生都在逃避,因为不愿面对沉以安和林曦结婚,逃到美国。之后被林曦拒绝,又逃至道观祈求远离尘世。
  从心底而言,任远其实一直很羡慕沉以安,羡慕他的才华,羡慕他的自由,羡慕他可以和林曦结婚。
  上一次见到沉以安,还是在宴会上,他依旧如当年那般,风采依然,只可惜他们早已相逢陌路。
  阔别十余载。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第五章,第六章相关的剧情有所删改,改动如下:
  1.爸爸没说任远这个人不好,只是说他一言难尽。
  2.第六章删了一些任远和任薇暧昧的对话。
  3.改为,任远只有一个女儿任薇。
  前面的剧情写得不太好,改起来很麻烦,特别是之前那种,改完替换一整章的。
  ps:
  任远住的是富人别墅区,男女主住的是高端小区大平层。(买得起别墅)
  为什么任远的回忆里以爸爸为主呢?因为爸爸是男主。而且写陈年往事的爱情,我自己也不爱看。
  (开头那一段是我间断性放弃治疗写的。好吧任薇确实喜欢她爸,但任远不知道。等有空了另开新文写他们,可能会稍微脱离本文设定,大致是翻译家和女儿的故事。)
  永不和解,永不相认。按现实逻辑,这叁人之间随意拿一件事出来说,都可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表面是好朋友,实际是小时代塑料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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