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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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苏韵落难,正逢着许太后丧弟,她便请求乐康大长公主设法在太后驾前献唱此曲,争取打动她。
  许太后曾去公主府看苏韵唱戏,记得有这么个人,怜悯道:“不想那孩子的身世竟如此凄惨,那他后来找到姐姐了吗?”
  公主回道:“找到了,他姐姐起初也不幸,早年被卖做奴婢,长大出嫁,不久丈夫便被奸商害死了,自己拖着幼子艰难守寡。想是时来运转,后来竟嫁得贵婿,于三年前和苏韵团聚。”
  许太后欣慰:“这真是天可怜见,那他姐姐后来嫁的是什么人?”
  公主笑言:“这人您也认识,就是曾为安国寺题序的才子温霄寒。”
  太后吃惊:“竟是他?那这苏韵现是忠勇伯的小舅子了,他们姐弟诚可谓苦尽甘来了。”
  姑嫂正感叹,朱昀曦前来请安,拜礼后笑眯眯问:“方才在门外听二位尊长聊到温霄寒,敢问他近来又做了什么好事吗?”
  乐康大长公主知道太子是来帮温霄寒敲边鼓的,笑道:“我们没说温霄寒,在说他的小舅子苏韵。”
  朱昀曦微微诧讶:“这人不是被因谋逆罪被关进昭狱了吗?哦,不对,现已查出他没有谋逆,但还担着别的罪名。”
  许太后十分惊奇,询问后得知了苏韵被卷入英子福案的始末,又听说他正和萧其臻在西华门前受审,虽未知结果,心里那座感情的天秤已向其倾斜。
  太后出生寒门,了解穷人的生活状况,幼少时又尝过寄人篱下的苦楚,还保留着对下层百姓的同情心,叹道:
  “娼优虽贱,大部分都是受生计所迫,更有些是被逼良为娼的。且不论男女,落到风尘里都是浮萍飘絮,身不由己啊。这苏韵身世可怜,看他写的《思亲》词,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纵使有罪也罪不至死。”
  她将心比心,觉得苏韵的姐姐历经磨难才与弟弟团聚,必然不能承受失去他的痛苦,考虑片刻吩咐朱昀曦去替她向庆德帝求情,请予减免对苏韵的惩罚。
  乐康大长公主怕皇帝不许,加紧撺掇:“那《思亲》还是苏韵唱得最好,他既已来到皇宫,索性召来唱给您听。”
  许太后是很想听原作者演唱,说:“这后宫不许外男出入,我们叫他去隆宗门外唱吧。”
  有了这句话,公主先命内官去宣召苏韵,陪同许太后摆驾隆宗门。
  苏韵暂时摆脱催命无常,跟随内官来到隆宗门,看到乐康大长公主,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恭肃地向贵人们磕头行礼,又应许太后命令抬头供其端详。
  许太后见他面色憔悴仍不减娇美,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心道:“这样的好模样落到淤泥里,即便他想干净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更认定他是蒙冤受屈以致获罪,慈蔼道:“苏韵,你那首《思亲》写得很好,哀家想听你本人唱一遍。”
  苏韵领旨,要过一把琵琶自弹自唱。
  他歌喉嘹亮,清越敲寒泉,婉转叠碧云,感情之充沛传神更是其他歌者不能比拟的。
  并且在曲子末尾即兴添加一段歌词。
  “团圆一时欢,再别肝肠断,此会觉是梦,相期在黄泉。风雨无时休,洒泪尽前缘。来生化子规,泣血染杜鹃。”
  许太后受着失亲之痛,不忍见世间骨肉别离,听得不住拭泪,忽见那琵琶上淌出道道血迹,竟是苏韵指尖正不断渗血,不等他弹完最后的旋律便急忙叫停,问他怎会在弹曲时伤了手。
  苏韵哀泣:“小人在昭狱里被他们上了拶指,指尖又遭竹签凿刺,木槌敲打,已经不起擦碰。”
  许太后听得连说了三个“可怜”,薄责:“原来你竟是忍着剧痛拨弦,刚才为何不让他人伴奏?”
  苏韵说:“这首歌全在演唱时的意境,旋律须随时呼应情感变化,他人难以配合。小人已是将死之身,幸蒙太后赏识,愿不计代价为您献唱。”
  至此太后被彻底感化,命内官再去求皇帝赦免苏韵。
  庆德帝正怨温霄寒怎会和淫、贱的优伶结亲,想下旨让他休妻,听说苏韵的身世后又觉情有可原了,而且太后出面求情,这孝道不能不守,故而收起杀心,下旨免去对苏韵的刑罚,即时放归。
  赦免令传到隆宗门,苏韵如噩梦初醒,恍惚半晌才在内官催促下磕头谢恩。
  乐康大长公主趁势向太后进言:“瞿宝胜那伙人没能陷害萧其臻定会找苏韵泄恨,他走出宫门,能否活着回家都成问题,还请太后救人救到底。”
  许太后不管前朝事,冷眼旁观也嫌奸党们狠毒太过,严肃道:“有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是不怕报应的,哀家倒想看看他们能猖狂到什么地步。”
  命内官去司礼监宣召张选志,等人来到,指着苏韵吩咐他:“自今日起这孩子就交给你保护了,他要是被人给害了,哀家可不答应。”
  懿旨在上,张选志严阵以待,寻思京里没有特别保险的地方,干脆将苏韵带回家里安置,并请来太医院的大夫为其疗伤。
  柳竹秋接到消息,领着文小青和瑞福去张府探望。
  苏韵只肯见姐姐,柳竹秋猜他不愿让别人看他受刑后的惨状,并没往心里去。
  谁知文小青出来后忧色未减,也不肯多话,直到回家后才蹀躞不下地告诉她:“舍弟说他不能娶瑞福了,想求您取消这门婚事。”
  柳竹秋惊讶,可是文小青也不知道弟弟退婚的原因。
  她想苏韵定是坐牢期间受到刺激,他刚逃脱大难,身心俱损,这时不该急于逼迫,请文小青先瞒着瑞福。
  翌日早朝她与三哥会面,柳尧章昨天已去萧家探望萧其臻,说他伤得很重,大夫交代至少得卧床休养两个月,让柳竹秋也去问候。
  柳竹秋情知萧其臻蒙冤下狱是替她挡灾,愧疚战胜羞耻,甘愿顶着萧老夫人的反感去探病。
  萧其臻听说她来了,挣扎着下床穿戴整齐,被郭四和小厮搀扶到书房待客。
  柳竹秋见他仍在克己复礼,心里更难受,对面站定向他深深一揖。
  “萧大人,你受苦了。”
  萧其臻忙要还礼,伤腿不听使唤,摇晃着跌倒。
  周围没人,柳竹秋赶紧上前搀扶,她还没怎么样,萧其臻的脸已似红旗招展,羞窘多到整间屋子都装不下。
  柳竹秋假装不知,扶他到椅子上坐好,泰定道:“大人与我是生死之交,何必再拘泥于礼数。此番大人蒙难都是受我连累,未能及时救你脱险,柳竹秋实感惭愧。”
  萧其臻见了她嘴皮子就不利索,先摆了摆手,笑容憨厚地说:“怎么能说连累呢,奸党本就仇视我,这次能侥幸逃生,全赖小姐搭救,我还得感谢你呢。”
  柳竹秋笑问:“大人怎知是我搭救?”
  “瞿宝胜的手段我是了解的,刚进去时他们对我任意施虐,分明想治死我,可过了两天又停止用刑,还找大夫来医治,当时我便猜到是你和叔端在外谋划运作,迫使奸党罢手。”
  萧其臻说话时不由自主望向身旁的女人,仿佛能看到她散发出的令人安定的光芒,嘴角受光芒牵引自动上扬。
  他能获救,柳竹秋深感庆幸,她没对他产生过儿女私意,但双方情义早已超越肤浅的男欢女爱,是光风霁月的知己。如果要找一个人能毫不退缩地与她并肩作战,他会是第一人选。
  知道靠得太近会让萧其臻不自在,她退回到客座上,询问他昨天在西华门受审的情形。
  萧其臻挂念苏韵,相信柳竹秋能妥善安慰他,便违背不揭人之短的原则,详细讲述苏韵忍辱告发瞿宝胜,为其辨冤,险遭杖毙的经过。
  柳竹秋心痛气愤,叹道:“怪不得他要退婚,定是自惭形秽,怕辱没了瑞福。萧大人,韵之此刻一定很难受,我得去看看他,先告辞了。”
  萧其臻不能绊着她做正事,忍住不舍,召唤郭四送客。
  柳竹秋走到中庭,杭妈妈捧着一只礼盒追上来。
  这老嬷嬷一改昔日的鄙薄,满脸恭顺地对她说:“温爵爷,我们老夫人知道您来,特命我来道谢。这次多亏您,我家大人才能活着回来。时间仓储来不及置办礼物,这盒子里是十只六年生的高丽红参,请您先笑纳。”
  柳竹秋没想到能顺便扭转萧老夫人对她的印象,分外惊喜,谦辞一番叫瑞福收下礼物。
  杭嬷嬷又替主人转达了许多道谢的话,听到“请您以后常来”这句,柳竹秋确定不是虚假客套,以后萧其臻总算能少因为她遭受老母责难了。
  去到马车上,她向瑞福坦言苏韵因在受审时自爆昔日丑事,目下出于羞耻想解除婚约。
  瑞福大吃一惊,自从上次苏韵冒险离京跋山涉水去找她,她便对这美如冠玉,情深义重的男子萌生爱慕,认为这门婚事是天赐良缘。
  那日听说他以谋逆罪下狱,她异常忧急,不敢在人前表露,只得在独处时长吁短叹,于夜间辗转反侧。
  昨天终于盼得他脱罪生还,欢喜劲还没过来就收到炸雷般的消息,立时心如刀绞,骨烂魂伤。静默良久,怔怔地涌出两行清泪。
  柳竹秋头一回见她落泪,知她动了真情,递上手帕,中肯道:“韵之和你都是我看重的,但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我不会给建议来左右你的心思。”
  瑞福抹去眼泪,露出固有的坚定神情:“我平日看那起庸人愚人只凭贞操判定女子的好坏就很气愤,若因苏老板的遭遇嫌弃他,不就等于认同这种迂腐观念?苏老板舍身救护忠良,既是正人君子又是英雄好汉,我此生不嫁人便罢,要嫁就只认他做丈夫。求爵爷快带我去见他,让我当面问问他的想法。”
  柳竹秋正想把萧家馈赠的红参送给苏韵补身,命车夫调头去张选志家。
  到了张府,她去找张体乾说话,让瑞福独自去见苏韵,分别时小声鼓励:“他不肯见你,你就硬闯,有人拦着只说是我下的令。”
  瑞福还真是靠她这道命令才能来到苏韵床前。
  见她闯入,苏韵慌窘不已,让护卫他的仆婢退下,挣扎着从枕头上爬起。
  瑞福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推开,失落道:“苏老板,你讨厌我吗?”
  苏韵撇着脸苦叹:“我已让家姐请求忠勇伯取消婚约,你为何还来?”
  瑞福透过他的冷漠看到其千疮百孔的内心,怀着疼惜说:“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婚了。”
  苏韵暗暗揪紧被单,颤声道:“那你就更不该来。”
  “你怕我嫌弃你?”
  “不是。”
  “那为什么?”
  “……我怕你可怜我。”
  苏韵是认真对待这门亲事的,开始借此满足对柳竹秋的思慕,后来亲眼认识到瑞福的忠勇质朴,感情便逐渐深固。正因为珍视她,现在想负起最后的责任,再做一次耻辱剖白。
  “以前你虽然知道我干过那种肮脏营生,毕竟不清楚详情,我还能厚起脸皮遮过。但昨天在西华门我当众交代了很多丑事,不久之后就会传开……我并不在乎受世人鄙视唾弃,也知道你或许会包容我,可我不能忍受身边最亲近的人每天用同情的眼光看待我,那样我会更厌恶自己。”
  带着那些不堪的印记,他怎敢奢求他人珍爱?
  他的前半生像个笑话,后半生也注定活得像废话,或者干脆成为空话。
  瑞福心情出奇平静,含着一点哽咽轻声道:“苏老板,你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喜欢做优伶吗?”
  苏韵自嘲冷笑:“我出身清白,若非遭逢家变,被卖进戏班子,怎会沦为戏子?”
  “那你是自愿卖身给那些大官富商的?”
  “……你觉得呢?倒不如问问圈里的猪羊,它们是否愿意被宰杀。”
  “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懦弱、胆小、宁愿苟且偷生也不敢拼死守节,我就是个贱人,根本配不上你,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苏韵以为瑞福在发‘不食肉糜’之叹,自暴自弃地回头气嚷,冷不防被她上前抱住,接着用肌肤感受到她的热泪。
  “你不用说气话,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也曾被父母当货物交易,要是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多半也会落到勾栏里。世道人心那么坏,我们这些卑贱小民哪得自主?你忍辱偷生是为了找你姐姐,为了保全戏班里的同伴,让他们能吃饱穿暖。你向我家爵爷报恩,冒险帮她斗奸臣,在长公主跟前替她求情,这些事我都知道。这次为救萧大人,你更是连命都豁出去了。试问哪个英雄豪杰敢小瞧你的这些义举呢?我也很敬慕你……喜欢你……”
  苏韵不是没遇到过真心实意的爱慕者,那些人仅仅稀罕锦绣皮囊,感情脱不开肉、欲。
  此刻听到赞美他品行的告白,他才终于感受到被当作人来尊重的喜悦,不由得抱住这善良的姑娘,和她一同哭泣。
  “你是清白人,若嫁给我这下作人,可能会终生受人白眼耻笑。”
  “这些我都经历过,我不怕。你一点都不下作,心地比大部分人都清白。”
  “你确定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我还确定除了爵爷,只有你不会辜负我。”
  ……………………
  信任理解如起死回生的药方,让沉疴中的病人有勇气期待明日的朝阳。
  两株在冰雪荒原中绽放的红梅,终会被彼此坚韧不拔的品格深深吸引,一起迎霜傲雪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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