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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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满月酒席上见了你。
  你在王妃怀中,玉雕粉琢,烂漫天真。我伸手逗你,你便抓着我的手指咬了两口,嘻嘻笑着不肯放过。
  你乌黑明亮的眼中似有一轮旭日,瞧着我。
  我已年过四十,可你却似朝阳,从你的眼中,我便瞧见了未来的北边。烽火台老朽,夜不收碌碌。天下再无战事,边墙内外鸣金收兵,马放南山。民众得以休养生息,岁月悠长静好,我等也可寂静老去。
  三分欣喜化作十分柔肠。
  这般的血脉后代,我如何不爱怜。
  肃王请我为你赠名。
  海涵地负,山峙渊渟。便叫做赵渊吧。
  我对你父亲道。
  然而便在第二日,八百里急报召我回甘州,鞑靼俺答汗虽然归顺朝廷,可瓦剌的图们大汗却借我离开甘州之际奇兵突袭哈密,长驱直入。
  两地远隔,藩地如岛。
  二十四年,我征战南北,却再未有机会见你一面。
  想来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自天寿山谒陵之乱起,宗亲猜忌,手足残杀,大端乱起。
  赵戟必定心急削藩。
  我不是没有想过自立为主的事,可是……景帝御赐”满门忠烈”的牌匾还挂在福王府内。
  亲人二十代,血洒漠南漠北,又浇灌甘州大地。身负英灵,我手握重兵,却无法,更不能做这谋逆之举。
  我福王一脉自本朝开立便延续至今,血脉没料要断送在我的手中。
  思来想去,唯一放心不下的竟然是你。
  陶少川在军中讨人喜欢,又忠诚可靠,护你周全。
  阚玉凤乃是前任甘州总兵之子,他全家遭难后,我待之以亲子之礼。如今拜你门下,待时机成熟之日,甘州十万驻兵只需你振臂高呼,便可任君驱使,以筑大业。
  细细斟酌,所谓筹谋,抵不过时事变换。
  大端正值数百年之风云巨变中,风诡云谲之势便是倾星阁之凝善也难完全推演全貌。
  权欲虽美,不过虚妄。
  人生在世,自有追求。
  莫辜负了江山,更莫辜负了民心。
  我虽去,你却在。应自珍重。
  *
  赵渊心中剧痛,只觉得难以喘息,他不由得攒紧那几页信笺,信笺在掌心被捏皱。
  他急促喘息,过了许久他才声音沙哑,低声问阚玉凤:“这是什么?”
  阚玉凤已泪流满面。
  “老王爷生前唯愿郡王平安——”
  “我问你这是什么?!”他打断阚玉凤的话又问,“这信的内容你知道?”
  阚玉凤回:“是。”
  “你呢?!”他问陶少川。
  陶少川哭着回:“知道。”
  “我等临行前,王爷便对我劝导,让我辅佐郡王离开宁夏,又要护殿下周全。”阚玉凤说,“老王爷对郡王舐犊情深。”
  “你知道。”他对阚玉凤道
  “你知道。”他又指陶少川重复这三个字
  陶少川泣不成声,羞愧跪在地上垂首。
  最后,他回头,缓缓看向谢太初,笑了一声:“你呢?你也知道?”
  “我知道。”谢太初说。
  “从甘州来宁夏,也就是除夕后,正月里……如今已经惊蛰。中间整整月余啊。明明可以做些什么,明明可以挽救福王。可你们呢?一个两个知情不报冷眼旁观。才有了今日这般的险情!”
  他最后几个字吐出后心口闷痛,眼前顿时花了,一个踉跄几乎没有站稳。
  身后有人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他的腰。
  他喘息片刻,便听见谢太初说:“福王对殿下的情义,信中展露无疑。殿下应听从规劝,节哀顺便。”
  “节哀?”他重复了这两个字,只觉得怪异,然后轻轻挣脱了谢太初的扶持,步伐不稳,走了两步晃晃悠悠站定后抬眼冷冷看他。
  “还未有丧讯传来,便要我节哀。人未死便要就地掩埋。你们做得到,我做不到!”
  他一拽马鞍,翻身就上了大黑马,甩鞭往贺兰山方向而去。
  众人呆了片刻。
  “这怎么办?”步项明问。
  谢太初亦翻身上马,道:“你带大部队回宁夏镇,我去追。”
  说完这话,他便已驾马追了出去。
  *
  漠南的春风,亦带着萧杀的恶意,凌迟着赵渊的脸颊,让他眼前模糊。
  大雁从遥远的南方飞还。
  在蔚蓝的天空上鸣叫徘徊。
  他的心,像是大雁,飞过黄峡口,飞过贺兰山,飞过遥远边墙抵达另外一端。
  在河套走廊上的甘州府上空盘旋。
  那里的甘州府上空浓烟滚滚翻上云霄,炙热的火焰燃烧了福王府邸。
  福王赵祁两鬓霜白,正负手站在祠堂之中,面前灵龛内是三百年来福王一脉的百余牌位。
  他双眼紧闭,嘴角带笑。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安静的在火舌之中,与他一同等待着属于英雄的消亡。
  雕梁画栋。
  楼阁亭台。
  丹楹刻桷。
  层台累榭。
  在火光中安详屹立。
  像是它们的主人一般,走向了归途。
  只听一声惊天巨响,所有的一切坍塌下去,被大火终于吞噬嚼碎,化作了黑色灰烬……
  *
  远处,高耸入云的贺兰山魏然屹立。
  阻挡了自塞外而来的风沙萧索。
  黄河从它脚下温柔蜿蜒,灌溉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天堂,成就了这丰沃貌美的塞上江南。
  青绿的嫩芽已经悄然绽放在贺兰山的山脊中,玉簪花布满了每一片荒芜的荆棘地。
  那封信随着风从他怀中飞出,被春风吹向远方,那些矫若惊龙、力透纸背的字迹也飘散在了风中。
  ……海涵地负,山峙渊渟。
  已是我能想到的,人活于世,最好的祈愿。
  ——福王赵祁绝笔。
  *
  赵渊一拽缰绳,从大黑马上跌落。
  他匍匐在地,向着甘州的方向,无力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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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归化城:蒙古语库库和屯,也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雏形。
  第45章 三问
  他在贺兰山下痛哭,这样肆无忌惮的流泪,便是在天寿山时也不曾有有过。
  哭嚎声撕心裂肺。
  天寿山也好,贺兰山也罢。
  巍然不动。
  唯有牛羊在山脚下的草地里若隐若现,春风吹拂着带着心律的草地。那些长出的野草正逐渐将战争带来的痕迹掩埋。
  *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已经有些恍惚,身后谢太初安静的站着,沉默的守护着他,一如既往。
  再远一些,阚玉凤和陶少川正领着几匹马拴在树下,只敢远远的从树林中瞧过来,不敢走进。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谢太初说。
  赵渊缓缓跪坐起来,看着远处的贺兰山,声音沙哑道:“太祖皇帝建国,定藩北境,封边塞九王,拱卫大端北边……如今宁王谋逆称帝,肃王、晋王、福王已薨。谷王、代王圈禁。未削的藩王只有庆王和辽王……宁王命定、众生命定……这是他们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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