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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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身锦衣华服,头上扎着两把小发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殷染在后院里悄悄探头望过月门那边去,笑了笑,这孩子,长大了些,那顽闹脾性却还半点没改。
  小七转过了身,立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七吗?她分明只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孩子,脸色泛黄,身躯瘦弱,奔跑中的喘息令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只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亮闪烁,却全是荒芜一片。
  他在逃。
  虽然他根本逃不出去,可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对逃离的渴望。
  他看见她了,张了张口,似乎想唤她——
  她心神一凛,当即转身避开——她可再也受不起他一声阿家了!
  段云璧眼中掠过了一丝失望,旋而变作了迷惘。那个膀大腰圆的傅母终于追上了他,抓着他的手臂便将那药羹往他嘴里灌。他也终于不再挣扎,喝得干干净净之后,神情疲乏之极,几乎要贴在傅母的身上。
  那傅母抱起他,轻声哄道:“喝了药是不是好多了?”
  段云璧乖乖点了点头,小小的脑袋歪在了傅母的肩膀上。傅母便抱着他往前殿走去。
  殷染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的身影。段云璧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抬起了头,望定了殷染。
  殷染竟忘了躲避。
  她在孩子的眼中看见了粼粼的水光,和冷漠的天空的倒影。
  ***
  殷染原还想着,等下回刘垂文过来,便托他去太医署打听打听七殿下吃的是什么药。可不料刘垂文竟也不再来了。
  与此同时,朝野内外,关于陈留王风流倜傥、行将娶妻纳妾的消息却是传得甚嚣尘上。
  寒风起,四处桂香连绵。殷染锁死了门窗,可那桂花的味道却还是从墙缝里钻进来,渗入灯油里,又被那烛火上的青烟袅袅然熏了满屋。
  殷染裹着薄纱衫坐在床沿,怔怔地盯着那烛烟。
  “东边那屋的,听闻还是个官家的小娘子,六年前进的大明宫,四年前被罚到了掖庭,就再没讨着好儿了。”
  “同样是官家的娘子,进了宫的,就是不同命。你看淮阳王妃,往后,怕不要当了皇后去?”
  一阵嬉笑过后,“你可别说,陈留王也还未娶亲,不知要给哪家的娘子占了便宜?我看啊,陈留王前途大着呢!”
  “再大也大不过淮阳王去。而况陈留王就算要娶亲,也无非在他那帮旧臣里头挑。我听闻程相国有个孙女儿,两家似乎是有意的……此外,秘书省的颜公子你晓得么?他有个妹妹,近日也来长安了……”
  殷染对着那空茫烛火,寡淡地笑了笑,便探头过去,吹熄了它。
  ***
  因河北大旱,九月九日的郊祀大礼,淮阳王做得格外尽心。西内苑兵变之后,朝堂上老臣只剩了三分之一,发现这一回连郊祀都不能见着圣人了,才相信圣人当真是被困死在大明宫里了。
  十月初,已故成德节度使龙毅之子龙靖博向朝廷上表,请求接任父亲的职衔。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
  说来这河北三镇,成德、魏博、卢龙,与其他藩镇不同,惯例是不能世袭,需由朝廷指定下任的。龙毅尸骨未寒,而龙靖博和他亡父的副将王彦已争夺了好几个月,这一道假模假式的上表,让朝廷很是摸不透他的心思。
  偏偏成德地方的监军使是高仲甫的嫡系。所有人的目光,也就投向了高仲甫。
  高仲甫义正词严:惯例不能子承父位,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河北三镇地势显要,若当真成了他龙家的地盘,那朝廷颜面何在?龙靖博的上表自然不能准许,他若要闹时,朝廷就给王彦当靠山。
  段云琅回到宅中,才气得笑出了声。
  刘垂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更衣,他却大步走到屏风后头,未几,朝服一件一件地丢了出来,伴随着阴阳怪气的骂詈:“原来早就是他干儿子和王彦商量好了的玩意儿,还拿出来朝议个甚?他厉害,他自己拟旨去啊!承香殿里头的玉玺,不是随便他用了么?”
  刘垂文战战兢兢地接着他抛出来的衣服,“殿下莫气,那龙靖博在地方上根基深固,奴婢看高公公就算想回绝了他,他也不会听的……”
  “这样你还叫我莫气?”段云琅直接把他也骂了进来,“成德的灾情是最重的,多少流民进了龙靖博的军队?高仲甫他还以为自己镇得住成德?”喘了口气,他又道:“你晓得朱桓也跑到成德去了吗?”
  “朱桓……”刘垂文惊愕,“他不是被通缉……”
  “都是饭桶!”哐地一声,四折屏风竟被段云琅一脚踢倒,轰隆隆砸将下来!还好刘垂文闪身得快,再看段云琅一脸戾气,他真是要哭了:殿下,殿下您莫不是肾亏了吧?
  当然这话他是绝不敢说的,“殿下要不要联络一下蒋彪……奴婢听闻他与中原一线藩镇,交情都不错。您让他别搭理龙靖博,他应该会听您的……”
  段云琅斜掠他一眼,转头往里走,声音轻飘飘的:“还算你有点长进。”
  刘垂文要崩溃了:“殿下原来早有办法?方才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就是要吓死你!”段云琅狠狠地道,“你私底下都做什么去了,别以为我忙着就不知道!”
  这一问可把刘垂文问傻了,“什么?奴婢——奴婢做什么了?”
  段云琅躺到榻上,拿一本书遮了脸,发出的声音也就闷闷的:“这几日颜粲见我就躲,躲不过了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把妹妹嫁给我……这都什么事儿啊?!”
  “殿下要娶颜家——”
  一本书摔到脸上,刘垂文摸摸被砸红的鼻子,彻底闭嘴了。
  而殿下那边,竟然也没了声响。
  段云琅双臂枕着脑袋,腿在发疼,疼得他脸色都白了,却偏是不说。死盯着那一无装饰的房梁,许久,才道:“这是有人故意诬赖我结党。”
  刘垂文怔怔地看着殿下。此刻的殿下这么冷静,就好像刚才发火的那个根本是刘垂文幻觉中的另一个人。可是殿下为什么发这样大的火,为什么又能这么快就冷却下来?
  段云琅沉默着,慢慢吐出一口气,“准备笔墨,我给蒋彪去一封信。”
  刘垂文连忙应下,白纸铺开,段云琅执笔却沉吟很久。
  刘垂文轻声道:“殿下是不是想去瞧瞧殷娘子……”
  “你是猪吗?”段云琅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一丝波折,“那边都说我结党了,想必时时刻刻盯着我,你还要我去找她?”
  ☆、第139章
  第139章——至亲至疏(二)
  高仲甫将龙靖博的请求驳回,淮阳王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忐忑得紧的,就怕这一驳回,逼得龙靖博狗急跳墙。し陈留王倒反而清闲下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狐朋狗友一吆喝,就往东西二市斗鸡去了。
  淮阳王家的林丰是在东市一条暗巷里找到陈留王的。
  彼时陈留王赢了不少的钱,喝了不少的酒,刘垂文给他提着斗鸡,他就二五八万地走在前头。林丰堵了路,咧嘴笑道:“五殿下,借个方便?”
  段云琅瞅他半晌,挥挥手让刘垂文暂避。林丰凑上前来,打着哈哈道:“我家殿下想问您一声,忠武军那边,可还有办法没有?”
  “忠武军?”段云琅扶着脑袋想了半天,“你说蒋彪?”
  “对啊!”林丰忙道,“殿下也是去过河南府的,见闻广博,想必有办法撬开蒋彪的口吧?中原富庶,接纳一下河北三镇的流民,这对天下苍生也是好事情不是?”
  段云琅斜斜一笑,“怎么不找武宁呢?朱桓都被逼走了,武宁这块肥肉,你家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手到擒来呀。”林丰苦了脸,“那不是高公公的地盘儿么……”
  “高公公的地盘儿,同你家殿下的地盘儿,难道还有分别?”段云琅打趣地看着他。
  林丰立刻叫冤:“这分别大了!”
  段云琅笑着摇摇头,一边往前走去。
  “殿下,”林丰跟了上来,换了一副口气,“我家殿下知道,您是最体恤下民的。河北大旱也不是一两日了,高公公虽然任命了王彦,可那龙靖博哪里肯安生呢?魏博、卢龙看成德这情状,也难免蠢蠢欲动。现在别处都不肯接纳河北三镇的流民,难道要等着河北三镇自己造反吗?殿下您和淮阳王可是亲兄弟,在您和高公公之间,淮阳王当然首先来找您呀!”
  “这话是谁教你的?”段云琅微微笑着,侧首睨他。
  林丰缩了缩脖子,“这字字句句,可都是我家殿下的肺腑之言……”
  “我二兄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么?”段云琅仍是笑。
  林丰讷讷道:“是,是王妃同奴婢说的……”
  段云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家王妃倒是志得意满的样子,管人借地盘都不手软的。”顿了顿,他复笑道,“看起来明年正月,要有祭天大典了?”
  林丰脸色一变,立刻道:“这事情可不能乱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段云琅忽而扬声:“刘垂文!”
  刘垂文出现,段云琅往前走了几步,林丰还尴尬地停在原地。
  段云琅回过头来,一声嗤笑,“小王也不喜欢拿百姓作要挟,可你家殿下这样三更半夜来求人,是不是拿天下人的性命太儿戏了些?”
  ***
  段云瑾得了林丰回话,咂摸了半天。他大约猜到五弟会嫌自己没诚意,可要怎样才算有诚意?
  殷画给他端上一杯茶来,道:“五殿下的寿诞不是在十月十五?这不就要到了?”
  段云瑾一拍脑袋,不错,可以给五弟办个酒宴,剩下的,兄弟俩再细细谈。
  殷画坐到他身边来,低头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钏儿,平静地道:“凭陈留王的胃口,办个酒宴就够了?”
  段云瑾一怔,“我也不是要拿走他什么东西,只想他同蒋彪去通融通融……”
  殷画笑了一下,“你倒是很信得过他。”
  段云瑾被这不冷不热的笑容膈应到,顿了片时才回道:“我们本就是兄弟,不信他,难道去信高仲甫?”
  殷画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自上而下睨着他,段云瑾不自在地换了下坐姿,便听见妻子冰凉的声音:“高公公的信任,是我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陈留王分明是在要挟你,你怎么还上赶着咬他的钩?”
  段云瑾垂下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甚至都没法听懂她的话,他感到一股颓丧之气,几乎要将他淹没。
  殷画看他这副神气,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又愤恨:她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男人?徒然占了排行第二的天时,脑子里却不见一点灵光。如此一来,心中原有的计划也不想同他多谈,只是阴阳怪气地道了句:“行,你们兄弟同心,那我身为嫂子,总得去给他准备准备。”
  女人掀帘离开,段云瑾愣愣看着这一室富丽装潢,没有明白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十六宅被高仲甫清洗了一过,淮阳王的宅子扩建了三进,地上铺着厚厚的茵褥,炭火将房中烘烤得暖意融融。可段云瑾却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
  他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而已,有一些小聪明,对朝政却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他喜欢斗鸡走狗,喜欢珠玉宝玩,喜欢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享受。他也喜欢呼朋唤友,喜欢温香软玉,喜欢在一群人中放肆不羁地欢谑。他原本就是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人,可是似乎,自从他母亲去世那一日,他就再也没有快活过了。
  ——不,也许娶到殷画的时候,他是有过一些渺小的欢喜的。他是俗人,他也会为自己美丽的妻子而心动,他甚至还对她许下了那么郑重的诺言。可是……
  可是她似乎并不在意。
  她究竟在意什么呢?
  段云瑾想不明白,正如他也想不明白他的母亲究竟在意什么。
  偏偏她们看起来都是那么执着。执着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执着的终点何在,于是只有一直、一直地追逐下去,直到力竭而死。
  他的母亲,难道不是死于这种执着?
  段云瑾伸手扶住了额头,感到昏沉沉的。他是太愚蠢了,殷画今日这明嘲暗讽的一番话,他都咀嚼不出个中真味。他是太懒散了,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思考。
  “殿下?”一声怯生生的叫唤,他抬起眼,侧妃杨氏亭亭立在门边,手中捧着一只金丝瓷碗,容色犹豫,似乎不知自己该不该进来。他朝她招了招手,她便小步走入来,将那瓷碗放在矮几上,自己团着身子跪坐在段云瑾膝边,柔声道:“天大寒了,厨下炖了鸽子粥,妾特意偷了些儿来,给您暖暖胃。”
  段云瑾笑了,低头亲了她一下,道:“你该小心一些,王妃会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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