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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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云琅转过身,沿着母妃那绝望的目光,看见了那一管白玉笛。
  ***
  迷茫的眼神渐渐汇聚,凝在了近在咫尺的女人脸上。
  殷染微微拧着眉,嘴里含着一根手指,正趴在他身上困惑地看着他:“我压着你了?”
  他无力地哼哼一声,“压着睡会做噩梦,不是你说的?”
  殷染道:“我高兴。”
  段云琅道:“那没法子了,我哪怕做噩梦也得抱着你睡了。”
  殷染莞尔一笑,段云琅却没有笑,只揉了揉额头欲坐起身来。她端详着他,伸袖给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道:“梦见什么了?你瞧你,将我手指都咬住了,好不耍赖。”
  段云琅挑挑眉,“给我看看。”
  “不好。”殷染忙将手藏住了,自他身上翻下来,他追着缠着去捞她的手,两人在床上扑腾半天,结果他将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她初时还在笑,而后渐渐不笑了,安顺地伏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前,又问了一遍:“梦见什么了?”
  很温柔的声音,仿佛能逗引出一切伤痛秘密的温柔声音。
  段云琅静了下来,薄凉的唇一点点触碰她的发,声音沙哑里透着稚嫩,像个迷路的孩子:“梦见我阿家了。”
  殷染不说话了。只是将抱着他的手臂又一分分收紧,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默默地凝视着他。
  段云琅慢慢地道:“我阿家病得很重,太医给她用的药让她变得既老且丑,那段日子,她最害怕的就是父皇去探望她……每一回,她出来接驾,总要戴着垂白纱的帏帽,不让父皇看她的脸。”
  殷染全身一震。
  与她想到了一处,段云琅寡淡一笑:“不错,那一日,你戴了同样的帏帽……父皇便注意到你了。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殷染摇了摇头。
  虚实遮掩,本就是**手段。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误打误撞地惹起了圣人的注意?
  转念再想,当时圣人没有让她去侍寝,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段云琅揽着她,也不再细问,“总之我阿家没了。按她临终的吩咐,她一过去,内侍省那边立刻封了她的棺,父皇匆匆赶来,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瞧见。那一两个月,父皇……就像变了个人。”
  圣人具体如何了,他没有说,殷染也就不问。
  死后即刻封棺,这竟然便是颜德妃的遗言了。
  段云琅不能理解,可是殷染能理解。只是不想啊,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韶华尽毁的模样,孤独地立在岁月的尽头。
  殷染忽然道:“你阿家是不是很欢喜桂树?”
  段云琅一愣。
  殷染笑笑,“三宫并掖庭宫里到处都是桂树,偏百草庭里没有。”
  段云琅稍稍勾起了唇角,“我梦见阿家给我做桂花糕吃。”
  殷染道:“那真是可惜,我最讨厌的就是桂树,一闻见桂香就犯病。”
  段云琅湿漉漉的目光投过来,撞得她心里一咯噔。果然,他下一句立刻就没脸没皮了:“你欢喜我就够了。”
  “哎……五郎你!”殷染又羞又急地笑叫起来,偏那羞急中还被他挑逗起了一阵阵的快感,她想推拒,才发现全身都没了气力了,“这青天白日的……你圣贤书都读哪里去了?”
  “我不读圣贤书。”段云琅却忽然停了手,自被褥里钻出一个脑袋来,很是严肃地道,“我读帝王书。”
  ☆、第73章
  第73章——旧影(二)
  段云瑾下马入宫,一路便往自己母妃的宫殿直奔去。
  安婕妤的病也不是一两天了,大约是入冬太快,不慎竟一病不起。听人来报说,她今晨竟至于吐血三升,似是病情急转直下了。
  段云瑾赶入后殿,便见围了些人在母妃床边,几个太医在屏风后边商议着,品级最高的吴婕妤在招呼着下人忙碌。见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闯来了,众人俱是一怔,吴婕妤反应过来,忙堆笑道:“二殿下来啦?快来瞧瞧你母妃,她可等你好久啦。”
  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句不相干的客套话,竟然让段云瑾感到心中阵阵难受。简略地道了谢,让大家先散去,自己望了眼那竖着围屏的大床,却不敢过去,先去外屋问那几个太医:“几位先生,我母妃病情究竟如何?切莫瞒我。”
  那几个太医又嘀咕一番,才推出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支支吾吾地道:“殿下……殿下好生准备一下,老臣只怕……开春……”
  话说得遮遮掩掩,段云瑾却已明白了。对这一个回答,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舒了口气——这个胡姬母亲,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屈辱和痛苦的胡姬母亲……她终于要走了。
  可是马上地,他又感到寒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太医们赶了出去,而后回到里屋,一步步走上前,床前的围屏已打开,露出母亲憔悴的脸容。只是憔悴,倒也看不出病沉沉的死气,一双淡色的吊梢眼凝着他时,还依稀有着神采。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
  “儿臣来看您了。”
  安婕妤微微一笑。
  母妃如此安静,与上回的叫骂全然不同,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便很少与母妃亲近,心底里更是排斥她的。可是此时此刻,见母妃不争不闹的样子,他竟觉心痛,他简直恨不得把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摆到母妃面前来,只要她……只要她别走,只要她别死!
  原来自己过去那么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母亲的关爱,只是因为母亲一直都在罢了……
  扑通一声,他跪在了母妃的床前。
  安婕妤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只道:“上回提的事情……如何了?你同殷家……”
  “儿臣在想法子。”殷画对自己一直不理不睬,段云瑾也是头疼的,但他知道这个机会自己决不能失掉。母妃病重如斯,却还惦念着他的事情,更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安婕妤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的病如何了?”
  段云瑾一怔,忙道:“没甚大碍,您只消安心服几帖药……”
  安婕妤虚弱地笑着,也不戳破他的手足无措,反而道:“放心吧,我还没有见到我儿生儿育女、飞黄腾达,我不会死的。”
  段云瑾咬了咬牙,“儿臣会尽快去给殷家下聘礼。”
  安婕妤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这边,你帮不上什么忙。”
  段云瑾看母亲脸色苍白,忍不住上前些,拿手碰了碰母亲的脸颊,立刻就被冰得缩回了手。
  安婕妤愣住了。
  这样的亲密碰触,对母子两个竟都是全然陌生的,一时间,两人竟是面面相觑。
  终于,段云瑾羞愧难当地开了口:“儿臣上回……说了些气话,母妃您不要往心里去……您这殿里这样冷,怎么养得好身子?回头我再去说他们……”
  安婕妤的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却化为沉默的叹息。
  “你不要多想了。”她静静地道,“这世上,从没有怨怪儿子的母亲。”
  ***
  段云瑾走后,安婕妤仍静静地望着床顶。
  深宫二十年,圣人从不碰她,儿子烦她恨她,下人不搭理她,她自己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可是……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只不过是个耍赖的皇子喝醉了酒,在她的酒肆里睡了一觉,她既没有主动勾-引,事后也未去纠缠——可她却怀上了二郎。
  那个女人,宝妆靓服,柔姿媚笑,对自己说:“你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吧?我们家殿下虽然是个不受宠的,但今上百年之后……”女人意味难明地一笑,转了话头,“不论如何,十六宅里,便是个妾室,也比当垆卖酒来得风光吧?你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王孙,往后的富贵更不可限量……”
  二十四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容令人无法拒绝,美丽得仿佛光芒万丈,每一举手每一抬足,都令她自惭形秽。
  可是如今,她已平静得多了,她再回头去想,就会可怜那个女人。
  可怜那女人在容颜最美的时候,却要步步心机地挽留她爱的男人。
  自己至少还有二郎,可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没有。
  ***
  片刻之后,那领头的太医又回来了,立在屏风外问:“婕妤还有何吩咐?”
  安婕妤喘几口气,翻个身,将枕头底下的钱囊翻出来,往外一抛。
  那太医犯了难:“婕妤,这性命若用钱就能续上,那也太……”
  安婕妤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原来便这些人都已经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忌讳的话了?自己这二十几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本宫不求续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着道,“本宫只要体面一些,撑过明年春天……黄太医,这不难吧?”
  黄太医一愣,反应了片时,“这……这除非用猛药……倒能吊起您的精神……婕妤何必如此对待自己?可不好受啊……”
  安婕妤闭上了眼。“本宫心意已决。”
  这一条性命,留着也并无太大益处。可是她死的时机,却必须挑准了。
  她不能死在儿子娶妇之前,她不能打断儿子的计划。她如现在死了,二郎不得不守丧,无法即刻娶到殷家娘子,前程尽毁不说,还会遭人口舌……
  那样的话,二郎只会更加恨她这个母亲了吧?
  哪怕是用□□,她也要撑下去啊……
  ***
  段云瑾回到王宅,便在房中一圈圈焦躁地踱步。林丰在外边抻着脖子看他,不敢出一声大气。
  好不容易那小妾杨氏捧着一碗温热的银耳汤袅袅娜娜地过来了,林丰忙道:“还劳夫人去瞧瞧看,殿下今日往宫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这副样子。全仰仗夫人啦!”
  杨氏被他这一声声“夫人”叫得惬意极了,推门而入,便端了十二分温柔道:“殿下可累着了?妾这里做了碗汤,雪天寒冷,正好喝一碗暖胃……”
  段云瑾侧头,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向喜欢这种妖娆成熟的女人,坦白直露,将争宠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他不愁掌控不住。可是殷画,与那个教坊司中惊鸿一瞥的女人,却都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女人。
  杨氏被他盯得脸上通红,也不知这祖宗是怎么了,试探着上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胸前衣衫——
  他却突然一把抱住了她,闷头便吻了下去。
  杨氏起初被吓得差点窒息,而后她也发觉了殿下与往日不太一样……这绝望的深吻,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他放开她时,她面泛桃红,眼中已被情潮湿润;可他却是完全冷却了下来。
  不是她。
  他绝望地想。
  殷画与“殷画”,两个女人在他脑海中已经缠夹不清。可是眼前的人,却什么也不是。
  他转头,看见桌上那碗银耳汤,微露悲哀地道:“怎的母妃病了那么久,你们一个两个,却都不知道去瞧瞧她呢?”
  杨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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