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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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染笑得愈欢了。午后的冬阳透入窗纱,照出一片微暖的幻景来。她就在这片幻景里边无忧无虑地笑,他望着她,简直要望得痴了去。
  她忽然站起身来,纤长的身躯在桌子上微微压下,朝他两颊飞快地各印了一个吻。
  而后飞快地坐了回去,身姿端正。
  他再也无法忍受,两步便越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她“哎呀”惊笑,并不拦阻,眼角眉梢莹莹润润地凝着他,双手悄无声息地挽住了他的脖颈——
  她背上的伤又在疼了,但没关系,有他在,一切疼痛都会得到迷幻一般的纾解。
  段云琅一把将殷染放到了床上,殷染惊讶地想撑着坐起来:“你——你不是吧?你还要——”话未说完,她的脸已通红。
  段云琅眼眉斜挑,正想开口,堂屋门外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娘子?”
  殷染一个冷肃的眼神扫过来,段云琅屏住了呼吸。
  “何事?”殷染扬声。
  “吴婕妤和仙都公主来看您了。”
  殷染与段云琅对视一眼,惊讶之余,只有苦笑。也不知这会子刘垂文却跑哪里去了,段云琅从正门出去是万万不可的,殷染四周张望一番,却去撩起了床帘,端看着他。
  段云琅苦了脸,“不是吧?”
  殷染扬了扬下巴。
  段云琅摸摸鼻子,谁叫自己欠她的?莫说是爬床底了,她便是让自己爬狗洞,自己也无话可说。少年人身材倒是柔韧,三两下爬到了床底下趴好,还负气地将床帘一扯。
  殷染笑了,没让他瞧见。
  将桌上的残羹剩饭都收拾进食盒里,再将食盒塞入箱柜,四处打量着确认无碍了,她方掀开帘帷走去堂上,将那鸟架一推,正攀着锁链打盹儿的鹦鹉一个抖索醒了过来,她这才轻轻一笑,迎出去道:“婢子向吴婕妤、六公主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刘晏(715-780)五鼓上朝,途经卖蒸饼处,“使人买之,以袍袖包裙帽底啖之。且谓同列曰:‘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有读者跟我说,我写的这个,叫,反调戏……反正我要被犬系段五萌死了……
  ☆、第70章
  第70章——虚虚实实(一)
  吴婕妤正迈入庭中,见殷染屈膝要行礼,连忙三两步抢上前扶住了,一脸的歉意:“殷娘子切莫如此,本宫此来,实在是因环儿太不像话,累您受了苦刑,本宫是来给您赔不是的。”说着,将身后的女孩拉出来,训斥道:“环儿,这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害得她苦了!”
  殷染微微一笑。她好像成了好几个人的救命恩人,只是她自己却从没想过要救他们的。
  仙都公主段云环见着殷染,表情里着实满含了愧疚,偏偏久为皇室掌珠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来道歉,只是扁着嘴,带着哭腔道:“我可吓坏啦!”
  吴婕妤正色道:“若没有殷娘子,你何止吓坏,你可得被吓死。”
  段云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心有余悸,看向殷染时更加难受,“姐姐,我……”
  殷染对小孩子一向心软得紧,只侧过身道:“瞧您说的,先进屋来吧,外间风凉得很。”
  待吴婕妤和六公主抬脚进屋,殷染得空扫了一眼庭院。果然未见刘垂文。
  段云环一进来,注意力就被头顶上那只毛羽鲜艳的鹦鹉吸引去了:“呀,那是什么鸟儿!”
  殷染一边沏茶一边笑道:“那是我养的鹦哥儿。”
  吴婕妤沉吟道:“我记起来了,几年前有一回诞节上,你这鹦鹉念了一句经。”
  殷染笑道:“那可真是好几年前了,难为您还记得。”
  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接着话头说下去。吴婕妤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茶水熨帖温暖着一双手,吴婕妤分明记得至正十八年的诞节大宴上,这个女子言出不逊,眉眼不安分地上挑,她们当时都猜测她是在邀宠,可过了三年了,她竟然倒混回掖庭宫来了。
  吴婕妤打心眼里感激殷染救了女儿,此番来特带了谢礼,是一盒花钿,殷染推辞不过,珍重收了,回内室去放好。一只手却从床底下探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面不改色地将脚踩了下去,力道还未用实,他已即刻缩回了手去。
  殷染眼里便含了旁人都看不懂的笑意。
  吴婕妤握着殷染的手恳切地道谢,并道:“往后娘子但有用得着本宫之处,随意提来即可。娘子若有心,便到本宫的殿上坐一坐,那更是欢喜不禁的事了。”
  吴婕妤想着,宫里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求?无非是圣宠罢了。殷染如今在掖庭里做着下等人,她只要向自己提了,自己一定想法子让她回到大明宫去,说不定还能伺候着圣人。可殷染盈盈笑着,话是都应下了,却也不说有什么要求,叫吴婕妤心里没底。
  她却从没见过这种一无所求的女人。
  在这阴暗的宫闱里,这样的女人,惫懒,清淡,漫不经心,竟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况味。偏偏,名字又嵌着一个“染”字。
  待吴婕妤终于要走了,段云环却还在堂上同那鹦鹉玩耍,一个说:“叫我!”一个喊:“美人!”段云环便开心极了,回头道:“阿家,它唤我美人哩!”
  小女孩奔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天真烂漫的笑容撞进殷染心里,竟撞得她恍惚了一下。吴婕妤笑道:“环儿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几番攀谈下来,殷染已见出这吴婕妤温厚可亲,但心思却是不蠢。吴婕妤年已不小,膝下一女,地位不尴不尬,圣人百年之后,她最多得个太妃,若不好了,被撵去守陵也未可知。然而殷染屡次逾矩犯错,不信吴婕妤不曾知闻,自己背后的许贤妃早对自己避之不及,吴婕妤又何苦来讨好自己?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的有知恩图报的人?
  不论真假虚实,殷染心里,总是有几分感激。只是夜路走得太多,纵不怕鬼,也会信了这世上有鬼,对着任何人的温柔示好,她都会先在心底掂量好几番,加之她生性淡漠,对着素昧平生的吴婕妤也实在摆不出更亲切的姿态了。
  送走这母女二人,殷染回到内室,便见着段云琅顶着一头蓬乱长发,一副刚从床底下翻出来的样子,歪着身子倚着床,朝她一笑:“可憋坏小王了。”
  殷染脸上臊红,拿起笤帚就去打他:“下来!一身脏兮兮的,怎么就往床上爬?”
  段云琅从床上跳下来,被她打得满屋子绕着圈跑:“哎呀哎呀,小王自落地时起,何尝被人这样追着打过!”
  可不就是欠打。殷染腹诽,没说出来,将笤帚扔开了。段云琅终于站定,将衣袍抖了抖,头发捋了捋,回身便对她笑。
  她想用手遮住眼,她怕看见他的笑容自己就会没出息。
  “咳咳……”刘垂文忽然出现在了垂帘外,“吴娘子走了?”
  “走了。”殷染道,“方才未见着你?”
  “自然得躲起来。”刘垂文狐疑地打量一番段云琅,“殿下方才躲哪儿去了?”
  段云琅猛地咳嗽起来。
  殷染满意地笑了:“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段云琅自捂着咳嗽的手指缝间透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来,像是埋怨地看着她。
  ——今日他好不容易做了一顿饭,啊不,一张胡饼!结果被各路人马胡搅蛮缠一番,到现在也只得了两个吻!两个贴着脸的吻啊!
  殷染视若不见,将他往外推去。
  ***
  段云琅在掖庭宫西掖门外偷偷摸摸上了车,刘垂文压低了笠帽赶车回宅。待转过了几条街,段云琅忽然自车帘里探出头来:“你方才究竟去哪里了?”
  刘垂文顿了顿,道:“奴婢去瞧钟侍卫了。”
  钟北里?段云琅一怔,今日并昨日,确然都未见到他。“他怎的了?”
  “奴婢原本只想躲开吴婕妤,掖庭宫里除了殷娘子的房间,也就钟侍卫还有半片耳房,奴还可去避避。奴婢过去,却见到了……鹊儿。”话到最后,刘垂文也觉尴尬,转过了头去,“他们在吵架。”
  段云琅了然,笑了,拍拍他肩,“难为你了。”思忖片刻,又道,“钟北里为着一饭之恩,便尽心看护阿染,但也绝不逾矩,我瞧着他确是个清清楚楚的好汉子;只是鹊儿……”
  刘垂文侧过头来,“殿下怀疑鹊儿?”
  段云琅叹口气,“小七一直长养兴庆宫内,谁能教他说那一句‘阿家’?总不要告诉我是太-祖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感恩节快乐!阿眠码字一年多了,真心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么么哒!
  ☆、第71章
  第71章——虚虚实实(二)
  待那主仆二人走了很久了,钟北里才走入来,打算同殷染告辞回去。
  殷染正将段五送来的吃食再度拿出来,见钟北里来了,忙招手道:“你来得正好,这盒子我不方便留着,东西也吃不完,不如你带回去吧。”
  钟北里看了一眼,已知是王宅的用物,抿了抿唇,终究点了头。殷染打量他半晌,扬起笑容来:“鹊儿走了?”
  钟北里一怔,下意识回答:“走了。”蓦然又道,“我们没有……”
  殷染微微凝了眉,静静等他的下文。
  他却没有下文了。
  殷染叹口气,走到他面前来,郑重道:“钟侍卫,我也是叫你一声阿兄的,你待我不薄,我须得劝你几句话。”
  钟北里的身躯微微一震,扎紧的袖口下,两只大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鹊儿她……她心计重了点,但她是个好女子。”殷染斟酌着措辞,“她欢喜你,你知道的吧?你要待她好一些……”
  “她只是想回家。”钟北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
  但鹊儿的确只是想回家,不是么?
  不然的话……难道在这宫里头,还真有什么男欢女爱的好事?
  殷染一听,倒愣了愣神,“这样?”侧过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那你可欢喜她么,阿兄?”
  钟北里又不说话了。
  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发烫,死死地盯着她。那男人的伟岸的身躯,竟似在轻微地颤抖。
  殷染却正背对着他,全没看见。她将那食盒收拾起来,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稀薄的暮色,“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欢喜是什么样的。阿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你的话,”钟北里的声音微冷,“就是让我对她好,或者干脆娶了她?”
  殷染的动作停了。
  她不是个愚钝的人。
  这样时刻,那两道烙在她背脊上的目光,真实得刺人。她闭了闭眼,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定定地,只说了一个字:“是。”
  钟北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一手“哐啷”掀翻了桌上她刚刚包好的食盒,便转身掀帘而去!
  帘幕再度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软绵绵而轻飘飘,就像一些从未有过着落的情意,和一些不知归往何方的人。
  ***
  严鹊儿六岁入宫,先分在少阳院,照料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子段云琅。至正十四年冬,段云琅被废,少阳院下人遣散,鹊儿因尚年幼,且乖顺聪敏,便被分去了兴庆宫,又过得几年,才到了积庆殿太皇太后跟前做事。
  段云琅经了废立,性子早变得谨慎多疑,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他都不放心。他不放心刘嗣贞,因刘嗣贞毕竟已身为枢密使,权限愈大,他无法掌控,只能求全;他不放心程秉国,因程秉国脑子里有根打直的筋儿,自己做的许多事情简直不可以让他知晓。
  ——当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殷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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