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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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皇闻言,袖中的手忽然轻握了一下。
  ☆、第32章
  纵然纪御医已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夫,然女皇却道:“不着急下结论,先让太医署会诊。此事暂不要与外面讲,尤其不能让吴王知道,宗家那边倘若问起来,也往好里说。”
  纪御医低头领命,回说:“臣知道了。”
  女皇一直板着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交代道:“宗相公在病中不宜打扰,不要总让吴王过来探望,毕竟她也还病着。”
  “喏。”纪御医躬身送她离开后,随即回到房内,与坐在榻旁的李淳一道:“相公饮完药该睡了。”
  李淳一明白这是逐客令,且也猜到是女皇的意思。她正要站起来,宗亭却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他状况明显又差了下去,额头滚烫仍在发高烧;因不想表露痛苦,这会儿连眼皮都又重新阖上。李淳一欲抽回手,指头却被他握得更紧,她罔顾一旁的纪御医,俯身低下头在他耳畔轻声道:“相公好好休息,我还指望你好起来呢。”
  她唇瓣似有似无吻了一下他耳垂,随后挣开他的手起了身。她走到纪御医身边正要询问,纪御医却抢先开口,压低了声音与她道:“伤后反复发热很是危险,相公需静养,殿下也需静养,这段时日还是互不打扰的好。”
  “知道了。”李淳一勉为其难地应下这请求,回头看看再次睡过去的宗亭,沉默走出了门。宋珍即刻迎了上来,只看她这模样,也知宗亭的状况十分糟糕,遂不问了。
  行宫的风愈发大起来,早上还在枝头苟延残喘的红叶,此时全部凋落了。
  到了晚上,太医署几位御医悉数赶到了行宫,纪御医甚至将蒲御医也一并请了来。蒲御医乃国医圣手,同时也是纪御医的老师,書*快*電 子 書讲话一向很有分量,如今他虽已不再理太医署的事务,但凡有什么疑难杂症,诸人都还是会首先想到他。
  病室内多点了几盏灯,西面的小屋里也是灯火通明。几位御医会诊完沉默地在屋里坐着,其中纪御医开口道:“诸位可有什么见解?”其中一位胡御医道:“恰好伤了脊柱,往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说句不吉利的,眼下能不能挨过这关都危险。”
  烛火跳了跳,另一位御医道:“哪怕挨过这一关,将来在朝堂中行走也多有不便,真是可惜哪。此事可告知宗国公了?”
  “还不曾,国公只知孙子伤到了。”一年轻御医回。
  “国公倘知事情到这个地步,那还得了?宗家可就是……”
  蒲御医终于发话:“你们都没法子了?”
  一众后辈纷纷摇头,蒲御医说:“那便拟个结论报给陛下吧。”这时内侍上前,准备笔墨容主笔御医撰写医案。纪御医身为首席,自然责无旁贷,写完后递予蒲御医看,蒲御医阅毕饮了口茶,示意妥当,便交由其他御医签字。
  最后那医案交到内侍手中,顶着夜间寒风送到了女皇案前。会诊结论不理想,甚至连蒲御医都未给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女皇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只叮嘱太医署务必保住宗亭这条命,至于是否残废的消息则能拖就拖,眼下绝不要外泄。
  深夜的行宫潮平浪静,按部就班走向黎明,太阳却未露脸。
  宗亭高烧了彻夜,年迈的蒲御医守了整晚都没能让他退烧,夜幕撤去,屋外却阴云沉沉,初冬的雪眼看着要降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熬好的汤药送进来,庶仆衣袍上已是携了数片雪花,推开窗,竟是好大一场瑞雪。
  冬降初雪,对百姓而言是好兆头,但朝廷里却似乎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太女和政事堂为支度国用计划差点打起来,度支侍郎夹在中间难做人,最后只得顶着风雪到行宫来告状,却恰好撞到女皇头风发作,碰了满鼻子灰。
  支度国用最终还是发敕到尚书省执行,李乘风基本占了上风,于是乎关陇也没能捞到半点好处,反而比今年更加吃紧。
  度支抄发敕后,金部仓部愈发忙碌起来,尚书省其他衙署也不闲着,吏部终于结束了制科的授官事宜,多数人都得到了安排,而那位击鞠场上犯了事的举子,则不再叙用,将来亦不得再参加考试,几乎算是沉默的处罚了。
  至于贺兰钦,初授官便进入核心权力中心的门下省,也算是开国以来第一例,难免遭遇议论。
  像雪花片一样纷纷而至的,除了对贺兰钦的议论,还有乍起的流言。宗亭还在行宫养伤,但朝中却疯传“宗相公从此就是个残疾了”,这话头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最后愈演愈烈变成“宗本家大概要绝后了”。
  这传言从皇城各衙署一路往东,越过灞桥,跨过渭水,攀上骊山,最后传回了行宫。按说如果外面都是捕风捉影,行宫内的人应该最接近真相了。
  但他们也只是知道好几位御医坐镇病室,有数不清的药送了进去,宗相公却从未出来露过脸。所以,宗相公应还有口气在,下不来床也是真的。
  至于残废不残废,诸人心中多少有点数。毕竟早年间一位右威卫将军被踏断肋骨没过几天就死了,宗相公这样还没死就已经十分庆幸,如果残了则一点都不稀奇。
  风雪依旧肆虐,且嚣张的时间有点过了头。骊山白茫茫一片,却迎来了山下的客人。
  这一日宗国公拼着老命上了骊山,拄着拐杖满面焦急地来探望唯一的孙子,据说是老泪纵横差点没背过气,最后抓着蒲御医询问情况,蒲御医又什么都不肯说,最后两个老头子扭打着闹到了女皇面前。
  女皇也听了不少传闻与议论,明知道瞒不住却仍然装聋作哑。宗国公一把年纪,悲痛得连皱巴巴的手都在发抖:“老臣已这个年纪了,在乎的事也不多。今日老臣只求一句话,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他说着看向蒲御医,蒲御医也是老狐狸,装傻充愣就是不言声,将问题全抛给了女皇。
  女皇抿唇闭目,说:“太医署已尽力医治,能不能好恐怕要再看造化。”
  她虽然没将话说死,但在宗国公眼里这基本等同于没得治了。
  宗国公悲痛更足,拐杖“咚咚咚”捶地,将边上几个内侍都吓了一跳。这罔顾场合的难过必然已到了难控地步,但想想也是,白发人曾送黑发人,眼下又亲眼看着唯一的孙子变成没用的残废,换谁都受不了。
  女皇忽让内侍都出去,蒲御医见状也一揖告退,殿内便只剩了女皇与宗国公两个老人家。屋外风雪恣意嘶吼,听得人都冷,宗国公老泪往下掉:“当年如舟与绣绣的事,老臣什么都未与陛下计较,但这次倘若就这样算了,老臣便真是不能瞑目了。”
  他猛将宗如舟与桓绣绣的事翻出来,是戳女皇的软肋,因分家当时敢下那样的手,离不开女皇的授意与支持,倘若这件事捅给关陇,关陇再炸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被翻了旧账自然不悦:“眼下太医署已竭力救了,还要如何?”
  “为救吴王好好的人变成这幅模样,吴王又岂能没个说法?”宗国公手执拐杖猛地又捶地:“伤得委实太冤枉了!”
  “因救吴王变成这样,难不成国公要吴王给他赔命吗?”
  “赔命又有何用?吴王死了,臣的孙儿还是站不起来!”老家伙不要命地咄咄逼人,完全没了君臣之间该有的规矩。
  “那到底要如何?”、“让吴王给个交代!”
  这边剑拔弩张,病室中却只有轻柔水声。侍女绞干手巾,递给坐在榻旁的李淳一,李淳一俯身给宗亭擦脸,下手柔缓又仔细。
  他的烧终于退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因太久未打理,看着甚至有些潦倒。李淳一打算给他修面,于是令侍女打了水,先给他洗了脸。
  她没有做过这些事,为了不显得生疏,甚至还特意同嬷嬷学了,于是此时像模像样地给他修起面来。到收尾时重新给他擦干脸,却忽有一只手抬上来抓住了她的臂,但那眼睛却还是闭着。
  “醒了?何时醒的?”
  他露出狡黠又虚弱的笑,仿佛告诉她其实他早就醒了,只是在装睡。被她如此耐心细致地对待,虽然身体的伤痛仍侵袭意志,但心头却蓄起暖意来。
  “外面下雪了吗?”他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沙哑与疲倦。
  对抗伤病需要体力与意志,反复的发热与疼痛几乎耗尽一切,把精神气也磨光了。窗户就在不远处,李淳一抬头看了一眼:“你要看看吗?”
  “是。”他声音低到几乎是用唇语答的。
  李淳一于是起身,稍稍将窗子推开一些:“太冷了冻着不好,只能开一会儿。”她走回来重新在榻旁坐下,又给他多加了一层毯子。
  “没什么新鲜事吗?”他盯着她问。
  “没有。”李淳一风平浪静地回,仿佛这阵子当真什么话也没听着。
  内侍们纷纷退去了,有细碎雪絮涌进来,将药味也冲淡。与那寒冷一道进来的还有从窗外路过的议论声,“宗国公眼下正与陛下争着呢,我们因此都出来了,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毕竟宗相公伤到这个地步甚至都——”
  李淳一忽然俯身捂住了宗亭的耳朵,然她能用的仅有一只手,遮不了双耳。
  ☆、第33章
  “都残疾了!”外面的议论声到此倏止,内侍们大约是察觉到了窗户开着,赶忙停下议论纷纷避走。传言远去,风雪却仍往里涌,火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点温度,全被扑了下去。
  有些话早晚都会听到,倘若局面当真落到这般田地,耳朵也是白捂。念至此李淳一松开手,又探进被窝里踏实地握住宗亭的手。她捕捉到了他瞬黯的眸光,无视那些言之凿凿的传言,坚定地直视他道:“太医署还未有结论,诸事应有转圜余地。哪怕没有——”她略顿:“我也会对相公负责。”
  她手心难得温暖,握着对方的手,力气也恰到好处。她一向不太擅长用言语安慰人,更无法与他倾诉多日以来的忧惧与痛苦,只能同他表明立场与心中决断。
  宗亭未料到她会如此果断又干脆,但他面色仍然难看,因这打击甚至透出几分厌世的颓靡。这时李淳一再次俯身,贴着他耳朵一字一顿道:“这次我不会再放弃相公了。”郑重其事,发自肺腑,手心里传来的力量也坚定得要命。
  哪怕他不残废,李淳一恐怕也会这么做。多日来他反复告危,病中的脆弱与痛苦模样让她意识到,哪怕平日里再厉害他也不过是*凡胎,其实和所有人命一样脆弱又容易消逝。
  眼下这些事虽全部跌出了她的计划,但她却不能懊恼丧气愁眉苦脸,她有必要守着他,且局势也会让她守着他。
  她呼吸间胸腔仍然疼,心中忧惧亦未能散,但却只轻叹一口气,和缓说道:“相公如果难过想哭,我陪着。”
  李淳一左手受伤,无法张开双臂拥抱他,便只能陪在他身旁,与他一起挨过这漫漫大雪天。
  而宗亭眼底几乎是沉寂的,因为疼痛连呼吸说话也很困难,他甚至没有多看李淳一一眼,只沉静偏头,隔着纱帐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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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风渐渐止了,雪花也精疲力尽,落得愈发缓慢,殿内则早已陷入了长久的僵持。女皇与宗国公彼此对峙,两人一个愤怒又无可奈何,另一个则放弃长者的威严与为人臣的本分恸哭。
  女皇听着那老态又不加节制的哭声,脊背失力般渐渐松弛,她望了望白茫茫的窗,留了几分客气开口道:“宗相公遭遇如此不幸,国公伤心是在情理之中,但诸事得讲道理,哭又有何用呢?”
  那长者听到这话果然止了哭,也不再拿了拐杖咚咚咚捶地,只长长地叹了一声,最终沉默地坐了下来。
  炭盆安静又努力地供暖,女皇言声缓缓:“场上情况危急,宗相公只身过去救人,谁也未能料到。何况吴王也伤得不轻,手臂折了动也不能动,眼下还在咳血,都已是这般境地,又如何能给交代?”
  宗国公却对李淳一的伤势闭口不谈,歪曲话题道:“他为何会去救人,陛下岂能不知?明知会被铁蹄踏,还要扑过去,是他心中仍装着吴王。那年匆匆一别,吴王倒是走得潇洒,这孩子心里却落了病,惦记着到现在,连安稳觉也未睡过。一看吴王有难,倒是不顾性命地扑上去挡了,可吴王哪有半点良心?陛下倒是评理看看。”
  他索性将宗亭的心思全剖开,甚至添油加醋端给女皇。
  女皇当然知道这些,当年李淳一走得突然,宗亭放不下,到了关陇仍写信给李淳一。她也知道李淳一将那些信全都退回了,原以为这段感情早就断了,但她如今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宗亭的缠劲与执着超出了她的预计,估计连李淳一也没料到事态会到这地步。
  两位老者谈论起多年前晚辈的感情秘辛来一点也不避讳,宗国公甚至表露悔意:“若知如今会酿成此祸,老臣当年也不会反对。但事态至此,老臣孙儿都已经残废,且这些年也就这一桩心愿,陛下不如帮他了却,将来他也能更死心塌地为陛下效劳。”
  话到这里,几乎已算是表态,宗国公是要女皇成全这段年少时未成的关系。
  他千方百计要将女皇绕进去,女皇却压着声音道:“国公一心只考虑孙儿的心愿,朕也一样,朕挂念幺女的将来,不想让她将余生随随便便搭进去。”
  宗国公方才分明点到让宗亭“效劳”,暗示倘若女皇成全这段关系,则关陇也将在握。女皇对此不可能不动心,但她有迟疑而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天下没有谈不妥的事,全看条件。
  女皇自然不可能因这随随便便一句承诺,就放任如此重要的一颗棋子嫁到宗家。她心中有她的筹码,赌局该怎样玩,这些年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就在君臣二人打算谈条件时,内侍忽通报道:“吴王求见。”
  女皇瞬时收敛了眸光,瞥一眼哭红了老眼的宗国公道:“国公略是狼狈,不若先避一避。”宗国公到底不想在晚辈前失了威严,当真拄着拐杖起身,由内侍领着到了偏房,隔着一帘听主殿的动静。
  李淳一携风雪入内,一身寒气。
  她对女皇行完礼,女皇有些淡漠地问她:“不好好静养,突然过来可有事吗?”
  “儿臣想求娶宗相公。”
  她讲得认真又干脆,没有半点玩笑与戏谑的意思。女皇瞬敛眸,帘后的宗国公也是略感意外,只有李淳一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这已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需再细想了。
  她从未主动向女皇求过什么,人生第一次开口却是为求娶个男人。
  身为亲王,她早到了选婿的年纪,要说想娶个人其实一点也不稀奇。但——
  “你先前不是自诩是出家人、不愿理会这些红尘俗事吗?”女皇板着脸回驳她的请求。
  然她却道:“道家讲求自然,凡事迁流变化下一刻都是无常,人心自然也会变。遭遇此事,死里逃生,儿臣也须重新考量将来的路。既然宗相公是为救儿臣落到这般境况,儿臣自然不能罔顾此因缘,必定要给他一个交代。”
  “王相结好不是儿戏,交代也不必是娶了他。你知道这其中利害吗?”
  “太复杂的道理儿臣恐怕不懂。”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请陛下明示。”
  女皇头一次觉得幺女的反应伶俐,但这会儿她顾忌帘后听墙角的宗国公,以至于许多话不能明讲。她同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匆匆忙忙正打算去将宗国公先带走时,偏房内却忽传来一声“哎唷——”,转而是拐杖砸到地的钝响。
  李淳一闻声看过去,那帘子动了动,内侍尴尬地跑过去,宗国公已是重新拄着那拐杖走了出来。他多少有些狼狈,但到底透着岁月历练出的从容:“既然吴王也来了,旧账新账今日不如一起算妥当,陛下觉得如何?”
  吴王亲自来求娶,老狐狸此时便多捏了一筹,暗地里已经心花怒放,也更理直气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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