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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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先秦时民风淳朴,就连姑娘们唱的情歌都是如此热情奔放。一曲唱罢,武凝香已是满面绯红,见咸宜公主又频频向自己使眼色,忙斟了一杯美酒捧到她的“王子”面前,低着头羞答答地说:“盛王殿下,请您满饮此杯。”
  李琦虽不善饮酒,却也不想当众驳了这少女的颜面,于是向她轻轻道了声谢,正举杯欲饮,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狼狈地冲进房中,气喘吁吁,满面泪痕,似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然而她才一进门,就又有一位姿容明丽的红衣少女风风火火地追了进来,手中提着一根马鞭,娇声斥道:“贱婢,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言罢,便挥起鞭子在那小丫鬟身上狠狠抽了一记。
  “娇鸾,你又胡闹!”杨洄不悦地瞪了那红衣少女一眼,沉声呵斥,“在宾客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红衣少女名唤杨娇鸾,年方十七,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长宁公主与观国公杨慎交的小女儿,杨洄的亲妹妹。公主之女自是贵不可言,性情便比寻常的世家千金还要骄横几分。咸宜公主本想选她做自己的新弟媳,所以也把她接到家中来住,不过转念一想,又生怕弟弟不喜欢这种骄纵任性的女子,所以便只向他引见了温柔知礼的武凝香。
  杨娇鸾显然是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会兄长的呵斥,一边怒气冲冲地斥骂着,一边扬起鞭子在那小丫鬟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通。那小丫鬟一眼瞥见端坐在上首的公主与驸马,立刻意识到自己逃错了地方,绝望地用手护住头脸,忍着痛跪下来不住地叩首哀求。杨娇鸾却是越打越气,因为太过用力,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咸宜公主有些不悦地轻咳一声,淡淡道:“娇鸾,下人有错交给管事们处罚便是,哪有女孩儿家亲自动手打人的道理,也不怕弄脏了你的手?”
  杨娇鸾愤愤地一甩马鞭,嘟着嘴道:“阿嫂,这丫头实在是太讨厌了!她吃我杨家的,穿我杨家的,整日里病怏怏的偷懒不做事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生出泼天的胆子,不愿意服侍我了。哼,我非要亲自打杀了她才算解气!”
  小丫鬟怯怯地抬起头来,轻声辩解道:“奴婢没有……”
  “闭嘴!”杨娇鸾厉斥一声,又是一鞭狠狠抽在她瘦小的身子上。
  或许是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毒打,那小丫鬟忽然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跑到武凝香身后,跪下来拉着她的裙角苦苦哀求:“武姑娘,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真的快要被打死了啊……”
  这是整间屋子里,她唯一觉得有可能会心存善念之人。
  武凝香看着她,眸中果然闪过一丝悲悯与不忍,只略一迟疑,便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她,对杨娇鸾好言劝道:“杨姐姐,你消消气。这丫头好歹也跟了你一年多,若有什么错,你责备一番教她改了便是。若是实在看她不顺眼,或是遣往别处当差,或是打发出去卖了都行,何必一定要取她的性命呢?”
  杨娇鸾不屑地冷哼一声,道:“就她这样的废物,能卖的出去吗?”
  那小丫鬟已被杨娇鸾打得衣衫破碎,遍体鳞伤,此时一听到主人的声音,身子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跪在武凝香身后低低啜泣着,时而抬头怯怯地觑着主人的脸色,泪光莹然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心疼的悒郁。
  李琦不经意地垂目瞥她一眼,身子竟是一震,拿着酒杯的手亦不自觉地晃了一下,杯中琼浆溅在洁净的衣袍上,洇开了一小朵深色的花。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那间仿佛光阴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延庆殿初见紫芝的那一天。眼泪,鞭伤,跪地啜泣的瘦小女孩儿……自少年时起,柔弱的女孩子便总能激起他心底的保护欲,更何况,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第207章 阿五
  眼前的她,和十三岁时的紫芝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不只是五官、神情和气质,就连那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都几乎一模一样。李琦打量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心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等紫芝回来后一定要问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那小丫鬟却不知自己已经引起一位贵人的关注,生怕杨娇鸾挥鞭再打,几乎不自觉地又往武凝香身后缩了缩。武凝香心中怜意顿生,略一思忖,便对杨娇鸾好言商量道:“杨姐姐,你看她年纪这样小,生的又这样瘦弱,还是不要再责罚她了吧?姐姐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丫头,不如就让她跟了我吧,正好我的贴身侍女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正想再挑一个丫头,却又怕外面随便买来的不称心……”
  “你想买她?也成。”杨娇鸾唇角一牵,忽然露出一抹明丽而傲慢的笑,“只不过我这丫头贵得很,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这些年我们杨家供她吃供她穿,着实搭进去不少银钱,所以现在,没有二十万钱我是不卖的。”
  “二十万钱?这么多……”武凝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如今武氏一族已然没落,父亲武敬一虽官居四品,但每月所得的俸禄也仅够维持家用,哪里有那么多的闲钱来买一个小丫鬟?
  “怎么,又不买了?”杨娇鸾得意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咯咯一笑,“凝香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可得奉劝你一句——没钱,就不要替人强出头!”
  武凝香登时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又羞又窘地站在那里,眸中隐有泪光。
  李琦这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忽然开口道:“杨家表妹,你这丫头我买了。”
  杨娇鸾一怔,仿佛此时才注意到他也在场,微微屈身敷衍似的行了个礼,便嘟起小嘴儿道:“盛王哥哥,你好偏心啊!阿嫂要把凝香妹妹许配给你,所以你就这样帮着她,都不管我……哼,我小时候好歹还和你一起玩过呢,她才认识你几天啊?”
  武凝香被她说得愈加羞窘,忍不住开口:“杨姐姐,你不能这样说的……”
  “怎么不能啊?”杨娇鸾立刻打断她,俏皮而倨傲地翻了个白眼儿,“哼,你的那点小心思,还当我不知道么?”
  李琦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对杨娇鸾道:“一码事是一码事,你不要胡乱牵扯。”然后又向跪在武凝香身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这丫头我买下了,只不过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一会儿回家之后再遣人把钱给你送来。”
  那小丫鬟怯生生地走到他身侧,依旧低眉敛首地跪下,不敢抬头看这个陌生男子一眼。
  杨洄冷眼旁观,见盛王竟要用重金去买一个年幼的小婢女,心中不禁暗觉诧异——与那些纵情声色的宗室贵胄不同,这位年轻的盛王在这方面似乎一向不怎么感兴趣,不但废黜了王妃和孺人,而且府中媵妾也尽皆遣走,如今身边连个侍奉枕席的姬妾都没有,不知为何竟会看上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不过,杨洄倒是愿意借此机会送他个人情,于是笑着打起了圆场:“一个小丫头能值几个钱?殿下别听小妹胡说,若是觉得这丫头还能入眼,一会儿直接带走便是。咱们都是一家人,提钱不就显得生分了么?”
  “哎,那可不行。”李琦忙笑着摆了摆手,对杨洄说,“这丫头若是你的人,我还真就不跟你客气了。可她毕竟是表妹身边的侍女,我这个做表哥的总不好白白把人要走吧?那可不是君子所为。”
  二人又是一番推来让去,最后杨洄只得向他索要一幅墨宝,算是抵了那小丫鬟的身价。
  咸宜公主走到杨娇鸾面前,劈手夺了她的马鞭丢在地上,板着脸训斥道:“一个女孩子家整日提着根鞭子在手里,像什么样子?以后若是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不被舅姑赶出门去?罚你今晚抄一遍《女诫》和《女则》,不抄完不许睡觉!”
  “哦。”杨娇鸾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却也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地捡起马鞭回房抄书去了,临走前又对那小丫鬟耀武扬威地喝道,“寻了个身份尊贵的新主子,你就神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除了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杨家的东西你一件都不许带走!”
  小丫鬟吓得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吭声。
  杨洄望着妹妹的背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娇鸾这丫头,真是被阿娘给宠坏了……”
  李琦伸手去扶那跪在自己身侧的小丫鬟,和言道:“没事了,你起来吧。”
  她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秀眉颦蹙,也不知是身上的鞭伤疼得厉害,还是跪得久了膝盖有点痛。
  宴席仍在继续,她恭谨地垂手立于自己的新主人身后,时不时抬眼偷觑他的脸色,仿佛生怕他会改变了主意遗弃自己似的。她不知道面前的年轻男子是否会比原来的主人脾气好一些,只是从众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的尊贵身份,心中愈发忐忑。咸宜公主仍竭力想为弟弟促成一段好姻缘,而李琦对此却丝毫不感兴趣,也不再去看武凝香,简单地用过饭后便寻了个借口早早告辞离开。
  小丫鬟茫然地跟着他离开公主府,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
  她身上的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碎不堪,被风一吹,隐隐能看到里面交织着紫红色伤痕的白嫩肌肤。李琦见状不禁微微蹙眉,又向公主府的管事要了一件衣袍给她披上。仿佛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善意,她心中的惊惶与戒备渐渐少了几分。盛王府的内侍已赶了马车来接主人回家,李琦见她一副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心知她未必能走得动那么远的路,于是便让她和自己一起上了马车。
  上车后,她就怯生生地低头跪在车厢一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李琦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空座位,温和道:“你过来坐吧。”
  而她却似被他的声音吓到,惶然叩首:“奴婢不敢……”
  他一笑:“没关系的,反正这车子很宽敞,你过来坐也不会挤到我。”
  “不,不用……”她仍是不敢靠近一步,摇头婉拒时笨拙得有些可爱。
  他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任凭另一个相似的倩影如潮水般占据他一整颗心,忆及少年时的往事,眸中不禁泛起一抹淡淡暖意。其实,就算没有与紫芝的那几分相似,这小丫头长得也挺好看的,玲珑娇小,容颜稚纯,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半透明的瓷娃娃。
  一路沉默,她的心和行进中的马车一起在路上轻轻颠簸着。
  良久,他才又温和地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五。”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奴婢名叫阿五。”
  他饶有兴趣地想了想,问:“是妩媚的妩?”
  阿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解释:“奴婢是杨姑娘身边的第五个贴身侍女,买来的时候又没有名字,所以杨姑娘就唤奴婢阿五。”
  “今年十几了?”
  “十二。”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么?”
  “没有。奴婢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阿爹,五岁时阿娘又去了……”
  “刚才杨姑娘为什么生你的气?”
  “奴婢身子有些不舒服,一时偷懒在廊下睡着了,没听见杨姑娘唤我,去侍候晚膳时略迟了些,所以惹得杨姑娘生气……”
  “你与武姑娘也是相识的?”
  “武姑娘和杨姑娘一起住在公主府,奴婢自然也是认得的。武姑娘心地纯善,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奴婢真的很喜欢她呢……”
  显然是有些紧张,阿五始终低垂着眼睑,与他说话时一双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在细嫩的肌肤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不过,在这样随意的闲谈中,两个人的距离似乎被无形地拉近了些。她是一个机灵而乖巧的女孩儿,当马车停下时,便要先下车去为主人打起车帘,无奈那车辕太高,自己身量又太小,一时竟踌躇着不敢跳下车去。
  李琦倒是很善解人意,自己先下了车,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下来吧,我扶你。”
  直到此时,阿五才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的容颜——那笑容是如此明净温暖,纵然是稚龄少女,也无法不在目光相触的瞬间惊艳于他的容光。就连那一颗青涩稚嫩的心,都不知不觉地为他停跳了一拍。
  她怔住了,几乎是被他轻轻抱下了马车。
  隔着一层薄薄夏衣,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一颗青涩懵懂的种子已经在自己心里深深扎根,不久之后,即将长出鲜嫩美丽的芽。
  ☆、第208章 华阴
  阿五迷迷糊糊地站在地上,大脑似有片刻的空白,只依稀闻到他柔软的丝缎袍袖间,有一缕清冽甘淡的酒香。
  而他已大步流星地向家门走去,并没看到身后的女孩儿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阿爹!”听到马车声,一个两岁的小娃儿立刻从门里雀跃着跑了出来,跑得太快险些被门槛绊倒,口中仍是一连声地唤着,“阿爹!阿爹!”
  “呦,玉郎都跑到这儿来迎接我了?”李琦笑着俯身抱了抱儿子,目光中满是爱怜,“以后可不许跑这么快了,若是摔伤了可怎么办呢?”
  “嗯!”玉郎听话地点点头,咬着手指头一脸稚气地对他笑。
  马绍嵇也带着几个内侍从门内迎了出来,向主人躬身施了一礼,含笑回禀道:“今天寿王殿下带着女儿长清县主到咱们府上来了,见殿下不在家,就陪着小公子玩了一会儿。长清县主可喜欢咱们家小公子了,说过两天还要来找小堂弟玩呢。”
  玉郎闻言便仰起小脸儿,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媛媛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媛媛姐!”
  李琦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以后爹爹有空就带你去十八叔家找媛媛姐玩。”
  玉郎很开心地笑了,又说:“媛媛姐想她的阿娘,我也想我的阿娘。”
  当初,寿王的宠妾卫岚生下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缠绵病榻三年有余,终于还是撒手人寰。李邦媛虽然年幼,但毕竟那时也已到了记事的年岁,自然知道思念母亲。而紫芝离开王府时玉郎还未满周岁,那么小的婴儿,竟也能对母子间的温存留有记忆么?李琦微觉讶然,蹲下身来对儿子爱怜地一笑:“阿娘很疼你的,只是她现在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玉郎再长大些,她就回来了。”
  “阿娘去哪儿了?”
  “江南。”
  “远吗?”
  “嗯,很远很远呢……”
  李琦与儿子随意聊了几句,便带着他一起进了盛王府的大门。
  阿五亦步亦趋地随侍在新主人身后,那沉默而谨小慎微的姿态,几乎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直到步入仪门,马绍嵇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一看她的容貌,几乎被惊得呆住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殿下,这位姑娘是……”
  “哦,是我新买来的丫头。”李琦随口回答,一边走一边对他吩咐,“阿绍,你去给她安排个住处,最好离我近一些。今天先让她好生歇着,明天再叫人来教教她府里的规矩,以后就让她在我身边做事吧。对了,她身上有伤,你再去给她取一盒治鞭伤的药膏,找个细心些的侍女帮她涂一涂。”
  “是。”马绍嵇恭谨地应了一声,眼中却似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就凭她这张与裴娘子相似的脸,以后也绝不会只是一名普通侍婢吧?
  李琦又回头看了看阿五,温言叮嘱道:“如今天气热,伤口不太容易结痂,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伤处沾了水。”
  阿五感激地看向他,恭声应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样关切的口吻,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她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自幼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贩子之手,被他们呼来喝去,非打即骂,如同一棵卑微的小草般任人践踏。后来被杨娇鸾买去做贴身侍女,因为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更是受尽了委屈……如今这位新主人竟待她如此温和,阿五心中一热,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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