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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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照着历来的习俗,妃位以上在外身故的,不管距离多远,都得装殓后运回北京,停放在景山脚下的享殿里,日日有人上供祭殿,等钦天监看准了吉日吉时,再动身运往妃园。但妃位以下就没有那样的待遇了,一般是就地举办丧仪,离陵寝近的直接运往山陵,若是太远,则找个风水宝地下葬,每年清明和忌日由当地官员代为祭奠,也就完了。
  像和妃这样的情况,虽然表面对外宣称是得病暴毙,但丧仪方面断不可能照着惯例办。谨贵人说了这话,众人皆侧目看她,贞贵人囫囵一笑,“谨姐姐随和妃娘娘住在景仁宫,情义必定比咱们深厚。如今和妃娘娘薨誓,瞧着往日的旧情,谨姐姐少不得要看顾和妃娘娘的身后事吧?”
  于是大家都看向谨贵人,大有赶鸭子上架的趣味。毕竟不是一般的死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个缺心眼儿的愿意去招那晦气。
  谨贵人脸上神情尴尬,又不好推脱得太分明,便道:“上柱香的情义总还是有的,至于丧仪,一应都由内务大臣操办,我一个深宫中的闲人,能帮上什么忙。”
  横竖是不会有人过问的,大家都显得意兴阑珊,虽说热闹瞧着了,却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再多议论,人都去了,还有什么可嚼舌根的,总知谨记一点,帝王家富贵已极是不假,动辄性命攸关也是真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吧,和妃那一派愁云惨雾的时候,老姑奶奶却正红得发紫。后宫里的女人虽个个自视甚高,却也最善于见风使舵。如今贵妃和四妃损兵折将,就剩纯妃这一根独苗了,这回又立大功,可见不久的将来,大英后宫又会是尚氏的天下。
  而老姑奶奶本人呢,显然和裕贵妃不一样,人家并不屑于做什么假好人,就算不招大家待见,也讨厌得坦坦荡荡。
  先前那几个招惹过她的,下场都不大好,跟着恭妃挤兑过她的贞贵人和祺贵人,此刻是最慌张的。她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带着些献媚的滋味儿轻轻往前蹭了蹭,祺贵人说:“娘娘这会子伤了手,想必要将养好些日子,倘或闲着无聊,咱们姐妹可常来,给娘娘解解闷儿。”
  结果招来老姑奶奶一声嗤笑。
  祺贵人尴尬了,颊上的肌肉吊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颐行知道自己让人下不来台了,忙笑道:“我才刚还想呢,和妃出了这样的意外,太后心里必定难受,要多去陪太后解解闷儿才好,不想你们倒要来陪我。我这伤,也不算太重,歇息两日就会好的,大伙儿不必放在心上。”
  她没有和她们亲近的心,尊就是尊,卑就是卑,犯不着装模作样打成一片。
  康嫔瞧得真真的,既然如此,就不该在这里讨人嫌,便道:“娘娘今儿受苦了,好好保重为宜。咱们人多,乱哄哄的,没的扰了娘娘清净。还是各自回去吧,等娘娘大安了,再来请安不迟。”
  于是众人就坡下驴,立时向她蹲安行礼,潮水一样地来,又潮水一样地退尽了。
  颐行直到她们走出一片云,才重新瘫软下来。银朱上前查看,她不愿意叫这些人笑话,强撑着应付了这么久,熬得背脊上的衣裳都湿透了。
  银朱忙打手巾给她擦拭,又替她换了衣裳,轻声道:“主儿这又是何苦,不见她们就是了。”
  颐行却笑了笑,“连我都不见人了,四妃岂不全军覆没?我得给自己撑一撑场面,让她们知道以后除了贵妃,我行老二。”
  含珍从外面进来,笑着说:“这话过于自谦了,应当是您行老二,没人敢居第一。”
  对于一心挣功名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傲视群雄更让人高兴的。颐行得意地笑了两声,又吃了一品膳粥,可是将夜的时候发起烧来,倒在床榻上直犯迷糊。
  含珍心焦得很,上延薰山馆找了怀恩,“不知怎么,我们主儿身上发热起来,人也糊里糊涂的,直念叨万岁爷。”
  怀恩一听也着急,不住回头往殿内瞧,一面道:“军机大臣还在里头议事,你先回去,给娘娘打热热的手巾把子擦身,等里头叫散了,我即刻替你把话传到。”
  含珍嗳了声,重新赶回一片云,照着怀恩的嘱咐,一遍遍替她擦身降温。
  不多会儿皇帝便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只绣花鞋。到了她床前把鞋端端放下,牵过她的手腕来辩症,略一沉吟便吩咐满福去取犀牛角研成粉末,和在温水里让她喝下去。倒也没过多会儿,她身上热度渐退了,睁开眼睛头一件事,就是感慨身边有个懂医术的人多方便。
  皇帝有些别扭,“朕都成了你的专用太医了。”
  “可见我造化大了……”知道他又要犯矫情,忙道,“万岁爷今儿就留宿我这里吧,万一奴才夜里又不舒坦,有您在,我放心。”
  皇帝原也是这么想的,行宫里虽有随扈太医,但让人整夜守在这里也不方便。横竖自己能料理,还是亲自经手最放心,但口头上却勉强得很,“朕可是扔下如山政务,特意来陪你的呀。”
  结果还被她安排睡了美人榻,你说气人不气人。
  颐行道:“我伤着呢,您睡我边上,我就得顾忌您,连动都不敢动。”
  皇帝心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把人欺到床沿上,连动都不敢动的不是我吗?
  可能因为他的眼神太过赤裸裸了,颐行心虚地自我反思了一下,最后让了步,“叫他们把榻挪过来一些,这么着还是能对着脸说话,好吗?”
  既然事已至此,总不能得寸进尺。皇帝板着脸说好吧,捧着替她换药的所需,光脚踩在脚踏上,半弯着腰解开了她胳膊上缠裹的纱布。
  颐行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眼又让她发晕起来,只见寸来宽的伤口上糊满金疮药,衬着那肉皮儿,又是狰狞又是恐怖。
  她一手扶住了额头,说哎哟,“我又要厥过去了……”
  这时皇帝飞快亲了她一嘴,“别想伤口,想着朕!”
  居然是个好法子,那种发懵的感觉一瞬褪去,满脑子都是他的唇。颐行有点不好意思,赧然说:“万岁爷,原来我晕血,那往后来月信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得想着您呀?”
  皇帝气得倒仰,“有好事儿,你准想不起朕来,亏你有脸问。”
  他嘴上气呼呼,手上动作却放得很轻很轻,替她清理了瘀血,重新上药,最后一层层包上纱布,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颐行吱唔了下,“这种毛病,也不能问外人呀。”
  皇帝退坐回自己的榻上,认真斟酌了下,最后不大自在地表示:“时刻想着朕,总没错。”
  颐行说得嘞,搬着胳膊,慢慢躺了下来。
  皇帝拖过凉被崴倒身子,视线总停留在她脸上,“有什么不适,即刻叫朕。”
  颐行嗯了声,迟迟道:“奴才这回凭自己的本事又立功了,咱们打个商量,我不要您赏我别的,就赏我见知愿一面,好不好?”
  这回他没有拒绝,轻吁了口气道:“确实不该再瞒你了……你先养好身子,等你能够自如行动了,我带你去。”
  第75章 (人生处处有惊喜。)
  瞧瞧,这运势真是好得没边儿啦,虽说挨了一刀,但又挣功名又挣了捞人的机会,这回的苦没白受。
  颐行是个急性子,今天说定的事儿,恨不能第二天就办成,于是撑起身子说:“我明儿就能出门,不信您瞧着。”
  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不屑地一转,“厥过去的是谁?发热的又是谁?明儿就能出门?万一半道上又出纰漏,朕救不得你。”
  不过先前听怀恩来回禀,说她谵语连连还不忘叫万岁爷,这份心境倒是值得夸赞的。老姑奶奶不算是块石头,她也有被捂热的一天,这后宫里头能成气候的女人越来越少,到最后老姑奶奶一枝独秀,正应了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追求。
  老辈儿里的感情那么专一那么好,对后世子孙影响颇深,他是看着父母恩爱情长长大的孩子,心里也有那份期许,希望找见一个人,在这拥挤的后宫里头僻出一块清净地,让他带着那个心仪的姑娘,一起恬淡地生活。
  抬眼望望她,老姑奶奶还在为不能立刻去找知愿而感到沮丧,这件事确实不能立刻答应她,伤口没养好,又是大热的天,在外奔走捂得时候长了,万一发炎,那可不得了。他只有和她东拉西扯,打消她的一根筋,问:“你睡得着吗?要是睡不着,咱们聊聊小时候的事儿。”
  颐行唔了声,“小时候的事儿?就是整天胡吃海塞疯玩儿,没什么值得回味的。您呢?擎小儿就封了太子,心历路程一定比我精彩,您想过将来三宫六院里头装多少位娘娘吗?将来要生多少儿子吗?”
  她的问题挺刁钻,主要还是因为人员多少和她休戚相关吧!
  皇帝舒展着颀长的身子,将两手垫在脑后,带着轻快的语调说:“我告诉你实情儿,你不许笑我,这件事我真想过。开蒙那年生日,先帝问我要什么,以为左不过是些上等的文房四宝什么的,我却说要个太子妃。”
  颐行大为唾弃,“小小年纪不学好,才那么点儿大,脑子里全是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所以事先声明的不许笑话,完全就没人当回事。皇帝倒也不着恼,含笑道:“兄弟之间感情再好,夜里还是得各回各的住处。我想有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这样就不必害怕落日后寂寞了。”
  结果老姑奶奶嘁了声,“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儿,想媳妇儿就是想媳妇儿,什么害怕寂寞……哎呀,有学问就是好,能这么不着痕迹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直接把皇帝回了个倒噎气。
  他有点生气了,郁闷地说:“你怎么比爷们儿还要爷们儿?寂寞了,想找个伴儿,这有什么错!”
  天哪,六岁就想找伴儿,难怪能当皇帝!颐行艰难地回忆自己六岁时候在干什么,逃课、扮仙女、学狗喝水……好像没有一样是上道的。
  可万岁爷不高兴了,就说明她的态度不端正。她讪讪摸了摸鼻子,“我不插嘴了,您说。”
  皇帝气哼哼道:“不说了。”然后翻过身,背冲着她。
  颐行说别介啊,“万岁爷,您的后脑勺透着精致,可还是不及正面好看。”
  她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也常能讨得皇帝欢心,于是就赏她脸吧,重新转过来,曼声道:“先帝和太后感情很深厚,自我记事起,先帝就荒废了后宫,专心和太后过最简单的日子。我在他们跟前长到十五岁,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专情的好。”
  颐行哦了声,完全忽略了他话里最重要的内容,喃喃说:“我还没落地,我们家老太爷就被西方接引了,我没见过我阿玛,也不知道他和我额涅是怎么相处的。横竖他们五十岁才生我,想来感情也很好吧。”
  皇帝想五十岁还能同房,不光感情好,身体肯定也很好。
  不过这么好的身子,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呢,遂问她缘故。颐行淡淡道:“听我额涅说,头天夜里还好好的,第二天老不见z起来,进去一看,才发现人没了。可惜,我是个遗腹子,连一面都没见过阿玛,自小跟着哥哥过日子。”
  福海是官场中人,别的没教会她,只教会她挣功名,出人头地,因此老姑奶奶有着顽强的上进心。
  可见生活环境造就一个人,原本女孩儿应该春花秋月,心思细腻的,结果这位老姑奶奶上可摘星揽月,下可摸鱼捉鳖,就是不会展现风情,耍弄小意儿。这就让皇帝很苦恼,大多时候必须自己调动起她的兴致来,要等她彻底开窍,恐怕得等到头发都白了。
  颐行呢,也对先帝崩逝的原因很好奇,照说先帝尚年轻,做皇帝的平时颐养得又好,照理说应该长寿才对。
  皇帝轻叹了口气,“先帝年轻时候学办差,曾经跟着大军攻打过金川。冰天雪地里身先士卒,跳进冰冷的河水里,寒气入了心肺,后来常年有咳嗽的毛病。驾崩那年春,得了一场风寒,一直缠绵不得痊愈,到了春末病势愈发严重,就……”
  他说着,即便过了那么久,自己早已御极做了皇帝,提起先帝来,也还是有种孩子失怙的忧伤。
  颐行有点儿心疼,隔床说:“您别难过,生死无常,每个人都得这么过。您就想着,如今您有个晚上聊天的伴儿啦,日落之后再也不寂寞了,这么着心里好受点没有?”
  皇帝沉默下来,立刻感动了。可惜两个人不在一张床上,隔着那么老远聊天,伸手也够不着她。
  他想过去,踌躇了良久,还是放弃了。到底她胳膊上有伤,能和他聊这么久,全是因为她素日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别的嫔妃,恐怕早就死去活来多少回了。
  只是还需好好休息,后来就不说话了,这一晚上倒也消停,本以为她半夜里会疼得睡不着,岂知并没有。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趋身过去看她,捋捋她的额发问:“这会儿疼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没有?”
  她半梦半醒间摇摇头,那种迷茫的样子,很有十六岁半大孩子的迷糊可爱。
  “那就好。”他说,“我要上无暑清凉理政,你接着睡,回头我再来瞧你。”
  颐行道好,睁开眼撑起身,“叫她们送送您。”
  皇帝说不必,穿好衣裳,举步往外去了。
  她仰在枕上,一时也睡不着了,忽然醒过味儿来,发现他昨儿夜里和她说话,再没自称过“朕”,我啊我的,一字之差,却有好大的区别。仿佛在她面前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又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好不容易钻了空子,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对骂,一个怒斥“不害臊”,一个嘲笑“乱撒尿”。
  唉,没想到小时候交恶,大了还能搅和到一块儿,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
  后来迷迷糊糊又眯瞪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天光大亮了,银朱悄悄进来查看,见她醒了,便迈进内寝,说才刚太后打发笠意姑姑来瞧了,问主儿身子怎么样。
  颐行坐了起来,“你怎么回话的呀?”
  银朱道:“自然报平安。您越报平安,太后老佛爷就越心疼您。”
  颐行嘿了声,“学着我的真传了,有长进。”
  不过这胳膊上的伤,比起昨儿确实好了不老少。颐行自觉没有大碍了,洗漱过后下地走动,才转了两圈,荣葆打外头进来,垂袖打个千儿道:“请主子安,奴才从西边过来,外头正预备和妃丧仪呢。原说在德汇门停上两天的,可太后发了话,说让在永佑寺借个佛堂停灵。回头也不让进益陵妃园,就在热河找个地方,一埋了事。”
  颐行有些怅然,“那谁来料理丧仪?”
  荣葆说:“和妃娘家哥子是随扈大臣,协同内务府一道料理。奴才溜到前头,看见人了,红着眼睛只不敢哭,瞧着也怪可怜模样。”
  可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含珍道:“要是不犯糊涂,这会子锦衣玉食坐享着,有什么不好。偏人心不足,指着换了太后,后宫能改天换日。”
  银朱也凑嘴,“就算那个彤常在能取太后而代之,就冲着那张脸,紫禁城里头哪儿有地方供养她,皇上面儿上也过不去呀。”
  可不是,后宫哪个不是齐头整脸,这是帝王家的门面,和妃怎么就不明白!如今太后是恨到骨子里,做得也绝情,其实进了后宫的女人都可怜,活着时候给娘家挣脸,一旦咽气,娘家人连死因都不敢探听。装殓了,封棺了,见不着最后一面,怎么处置全得听内务府的安排。
  略顿了顿,她还是扫听,“后宫有去祭奠的人吗?”
  荣葆说哪儿有啊,“一个个比猴儿还精,明知道死因蹊跷,再去祭奠,岂不是傻子吗。”
  人走茶凉不外乎如此,毕竟活着的人还得在宫里讨生活,得罪了太后总不是什么好事。
  横竖自己只管心无旁骛地养伤,皇帝说她壮得小牛犊子似的,这话倒没错。才两天而已,胳膊能抬了,换药的时候看见伤口渐渐收拢,到了第三天,就能上太后那儿请安去了。
  前几天的变故,并没有对太后的心情造成任何影响,她说一辈子多少事儿,犯不着惦记那些不讲究的人。
  “只是今年的不如意也忒多了点儿,等你的伤养好了,是该上庙里烧烧香,都见了血光了,多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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