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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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陈仓暗度
  唐春娇冷不防听见这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险不栽倒,急忙稳住了脚步。幸而这外堂无人,也就没人瞧见。她便在堂上立住了,侧耳细听。
  只听陈氏说道:“日子还没说妥,我倒是有意明年乡试一过,就把仁哥儿的亲事先办了。待仁哥儿的事定下来,秋丫头就好说了。”陈杏娘点头道:“原该这样,这过了年就要科考,仁哥儿能挣上个秀才的名分,到了秋季就好乡试了,咱们家的孩子还该读书为上。”说毕,又向陈昭仁道:“虽不能去学堂,你在家中也要勤奋念书,可别因无人督促,就荒废了前程。”陈昭仁听过,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低头不言。
  那陈氏又道:“我今儿来倒还有一件事要求姑娘。说起明年的科考,本府的学政老爷妹夫可曾识得?”陈杏娘听她问起,心里便已明了,只含混道:“我们生意人,哪里识得这些当官的。”陈氏陪笑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谦!如今这城里谁不知道妹夫同知府来往热切?又要合伙一起做生意,家里出了事,才传出点风声,人就叫提刑院给拿去了。现如今这徽州城里还有谁敢小觑了咱们家?我问这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若是妹夫有门路,就求妹夫帮忙浸润一二,到底是孩儿的前程,不比旁的。”
  陈杏娘心中作难,暗道:她话到这个田地,我若一昧推拒,倒显得推脱了,便张口道:“却才我说的是实话,我家老爷当真不识得本方学政。若说起这生意,更是笑话了。乃是月儿同林家的小姐交好,两个孩子生出来的玩意儿。前头提刑院来拿人,也是那起人无礼,我们家里使人告官的缘故,并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但既然嫂子开口,又是仁哥儿的前程,待老爷回来,我便望他说一声,看看有没有朋友有路子的。若是行得,我自然也不会推辞。”
  陈氏听了,千恩万谢。陈杏娘又问及陈秋华的近况,陈氏叹气道:“还是那样,也没大病,就是身子弱。天气一冷,再遇上刮风下雨,就拿药吊着。”陈杏娘便说道:“还得人好好看看,还这样年轻就这么一个身子,日后怎么出门。”陈氏说道:“说来也怪,往年她虽身子不好,也不似今年这般厉害。自打八月份上起,差不离一个月有二十来天都下不得床。请了宋大夫来家看了几遍,只说是忧思伤身。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又不肯说。问得急了,就哭着说不嫁人。我也不知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身子又不好,我也怕问得狠了,弄出什么事来。”
  陈杏娘听了听闻此事,很是纳罕,问道:“这不嫁人的话倒是怎么起的?虽说小姑娘害羞腼腆,一时闹性子说不嫁人也寻常。可秋丫头竟为这个生起病来,可真说不通的。”说毕,想了想,又道:“这丫头知书识字儿的,平日里又好看些书,莫不是叫那些书给弄左了性子,心思一时拧了?”陈氏愁道:“若真是这等,倒也罢了。等我慢慢地劝她,自然就好了。可看这般情形,她心里倒似是存了什么事一般。我又问不出来,只是发愁。”
  陈杏娘虽然关切,到底也不是自家女儿,略想了想就罢了,只说道:“这也没什么,横竖秋丫头现下年纪还小,过上一两年,无事多劝一劝,想必就转过来了。”陈氏听了,只觉这话不过泛泛客套之言,一时也没别话可讲,点了点头就罢了。
  这唐春娇在外堂上听够多时,心里愤懑无比,又恐停的久了里头人家瞧见,便怀着一腔郁气,快步走到外头。
  出了屋子,就见陈氏带来的小丫头纂儿正在院子里荼蘼架子跟前同宝珠玩耍。
  她心念一动,走上前去,笑着招呼了一声。这两个丫头过来,连忙起身问好。她便先叫宝珠到厨房传话,打发了她去,又拉着纂儿笑问些年纪、家乡等语。纂儿看她和气,便一一道来。她又笑道:“你们太太对你倒好,出门时没带大丫头,倒带着你来。”
  纂儿说道:“原本我是伺候姑娘的,只是近来姑娘身子不好,太太看我小怕服侍不周到,另叫一个大些的姐姐过去了,我就到太太房中服侍。”唐春娇自然知晓这陈家家道中落,养不起那许多人口,当面也不说起,同她说了几句笑话,看这丫头年小天真,并无半分心机,便趁势问道:“你们少爷在家时,倒是谁服侍呢?往日也并不见有书童小厮跟随。”纂儿不知就里,说道:“少爷在家里时并没丫头,有时是桐香姐姐过去,有时候是我。但近来桐香姐姐忙着照看姑娘,就都是我铺床叠被了。若出门,有个家人跟随。”
  唐春娇听说,将话存在心里,与她攀谈了几句,因笑道:“我一见着你,就觉着说不出的亲切,心里要和你亲近,又碍着咱们不在一处。我这里有个手帕子,是熟罗的,我日日带在身上。你若不嫌弃,不如咱们两个换换,就是日常见不着面,看着东西也当见着了。”
  那纂儿老实,见她这等亲热,心生好感,当即应下,就从袖里拿了自家的手帕子,与她换了。二人才收好,那宝珠已从厨房回来,说已吩咐下了。唐春娇更无别话,站了一会儿,方才回后头去了。
  回至楼内,那傅月明正在床上倚着一只靠枕歪着,肩上披着一件夹袄。唐春娇进来看见,忙忙上前,说道:“姑娘身子才略好些,这又起来了,天气冷仔细冻着病又重起来可怎么好?丫头们也这样不当心。可是我说的,我一眼不在跟前就不成的。”桃红倒没说的,小玉不耐烦听这些个,走到外头去了。
  傅月明笑道:“总是床上躺着,也腻烦了。这屋里这样暖和,也冻不着。”因问道:“听闻舅母过来了,可有什么话说?”唐春娇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了姑娘的病。同太太说了些家常闲话,倒是那边的秋姑娘,听闻不好了一向。”
  傅月明点头叹道:“她自小身子就弱,今年的天气又很不好,乍冷乍热的,就更不利了。一直说同母亲过去看看,谁知我又得了这个病。”唐春娇也不提陈昭仁定亲一事,只将陈秋华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番,又道:“这秋姑娘的性子倒也左的可笑了,莫不又是一个玉丫头么?”
  傅月明于陈秋华的心病,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对着唐春娇也不好说起,只好道:“秋华素来性子沉静清冷,又如母亲说的,平日没事就爱看些闲书,一时钻了牛角尖也说不定,待舅母劝劝就好了。”唐春娇却笑道:“我看着舅太太那个愁样子,倒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若是这姑娘总不肯嫁,难道将来拿花轿捆到夫家去么?”傅月明心里烦闷,说道:“别人家的事,不必咱们操闲心的。”唐春娇听了,也就闭了口,在一边讪讪的坐了。
  傅月明见状,思及她近日来细心服侍,自觉说话重了,过意不去,便向她笑道:“我病的这几日,多得姑姑照看,让姑姑劳累,我心里也很是感激。”唐春娇连忙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我有这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也是姑娘的恩典。如今略略答报,哪里敢说辛苦?”傅月明又笑道:“待我好起来,那铺子差不离也要开张了。老爷已答应叫我管了,别的虽不能够,我手里的香粉买卖还是做得了主的,那三分的利必定少不了姑姑的。”
  唐春娇唯唯称是,傅月明又道:“说起姑姑与仁哥儿的事,倒是难了些,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的,姑姑也不必焦虑。”
  唐春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说的很是,我只等着听姑娘消息就是了。”当下,更无别话。
  前头,陈氏坐了一回,想到后头来瞧傅月明。陈杏娘以病重不宜见客为由拒了,陈氏话已带到,倒也并不相强,坐了一回就去了。
  又过了几日,林小月听闻消息,也遣了家人媳妇前来带了几样礼物过来。因着这几样事,让这傅家在徽州城百姓眼里着实的不一般起来,左邻右舍挨得上挨不上的人,都借了这个事由前来探望。
  陈杏娘因恐这些动静吵闹了女儿,一概不许人往后头提起。傅月明在后头楼里养病,倒也并不知这些故事。
  这般过了十多日,到了初冬时节,傅月明的病总算大安了,披了斗篷走到前头与母亲请安。
  陈杏娘见她面色红润,气色甚佳,料知病魔褪去,心中欢喜,母女两个便在明间里炕上说话。
  傅月明因看外头天色阴沉,铅云压顶,便说道:“这个天气,父亲还出门么?”陈杏娘说道:“生意忙碌,他不去不成。”又笑道:“还是你日前出的主意好,出售的货物搭上几件小玩意儿,镜子梳子针头线脑的,也不值什么钱,倒是能邀买人心。老爷又使人往以前常来的老主顾家中赔送了许多东西,如今城里人又都说咱们家做生意实在,货也比旁人的好,客人又多起来。新到的盐也上了架子,又是年底置办年货的时候,几个铺子当真宾客盈门,掌柜伙计都忙不过来,老爷也只在几个铺子间打转,一日里不到天黑再回不来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熨衣裳
  傅月明推窗望去,只见那雪下得甚大,纷纷扬扬,便如风卷梨花,那地上转瞬便白了一片。
  陈杏娘转头吩咐宝珠道:“将炭火燃旺些,叫外头的媳妇在炕皮底下添把柴禾。再喊来升媳妇子领人把门前扫了,不要等雪积起来,怕晚上老爷回家跌着。”宝珠答应着正要去,傅月明喊住她说道:“顺路去后头跟你桃红姐姐说,将太湖石上头的雪扫了,用青瓷翁盛着,等我回去炖茶吃。”宝珠这方去了。
  陈杏娘又叫她关窗户,说道:“外头风大,你才好些,仔细又给吹病了。”傅月明笑道:“这屋里燥得慌,让风吹一吹,头目倒觉得爽快。”陈杏娘说道:“小姑娘贪凉,当心寒气进去坐下病来!”说着,就让夏荷将窗子关了。
  傅月明笑道:“今年雪倒是下得早,才刚进腊月呢,大毛衣服也还没取出来。”陈杏娘接口道:“也不算早了,只是这几年雪都降的迟,所以显着今年早些。”
  正说话,桃红却打外头进来,先与太太、姑娘道了安。傅月明见她脸被风吹的通红,头上一层的雪,先说道:“这外头下着大雪,你过来也不知戴个斗笠,还不掸了去,待会儿化了就是一头的水!”说毕,便问道:“来做什么?”
  桃红嘻嘻一笑,自怀里取了个包着棉套子的手炉递上前来,笑道:“是二姐看下雪了,知道姑娘没带手炉,怕姑娘回去路上冻着,特意叫我送来的。”傅月明听见,微笑道:“她倒是有心。”
  陈杏娘看那手炉套子甚是眼生,便问道:“你近来养病,还得空做针线?”傅月明说道:“这是唐姑姑给做的,是以往我使的那个旧的很了,我又病着,丫头们顾不上,她便夜间抽空做了。”陈杏娘点头道:“她倒也算有心了。来咱们这家这几个月,凡事都记在心里,倒比咱们家正经的家人媳妇还尽心尽力的。”傅月明接口道:“母亲说的很是,我病着这段日子里,也多得人家照看。就夜里口渴了,略动一动,她就过来看的。平日里为人行事,又最是温和细致不过的,人想不到的她都记着。模样性情都好,将来也不知谁家有福,不嫌她出身给挑了去呢。”
  陈杏娘见她话往歧路上转,便说道:“前几日你舅母过来瞧你,因你病着不宜见客,就没过去看,倒是说了件喜事。我要同你说,却总也没顾得上。仁哥儿的亲事定下来了,聘的就是金门街上吕大户的二小姐,倒是门当户对。若无别事,就是这两年过门了。”
  傅月明闻听此事,倒暗暗吃了一惊,面上却神色不改,只笑道:“这倒真是好事,那吕家也算咱们徽州城里的富户了,广有庄园土地,颇过得日子。只是不知那姑娘为人如何,和仁哥儿是否相宜。”陈杏娘说道:“年轻夫妻吵嘴是寻常事,磨上两年有了儿女自然也就好了。”说着,便向她低声道:“幸得我没听你的,向你舅母张那个口去!不然,岂不尴尬?这事就快休了,你往后也再不要提起。这话若是传扬出去,让吕家听见可怎么好?那吕家也算有几分钱势的,听见这些言语生了误会,退了这亲事。咱们可就没脸去见你外祖了。”
  一席话,说的傅月明低头不语,半日才低低说道:“母亲教诲,女儿都记在心上。日前之事,是女儿不稳,让母亲操心了。”陈杏娘自炕几上端了茶碗起来,抿了一口方才又问道:“这无端端的,你倒怎么想起来与他二人牵线的?我心里想着,这该不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倒是谁捅的,你说与我听。”傅月明心里暗自忖度了一阵,料想只说是自己的意思,母亲必定不信,便模糊说道:“是唐姑姑日前在咱们家见了仁哥儿一面,同女儿说起。女儿见她有那么一层意思,又看仁哥儿亲事没定,便想着这倒是件好事。也没多想什么,就对着母亲提了。现下想来,只是荒唐了。”
  陈杏娘颔首道:“这话便是了,我就想着必定是她自己有这个意思。说起来,她也到这个年纪了,有这些心思倒也不为过。也罢,过两日待老爷闲了,我同他商议商议,看怎样在这城里与她挑一户人家定下来。破着多与她添上些嫁妆也罢了,也算她为咱们家出力一场。”傅月明心里道:只怕她未必领情呢。面上还是笑道:“母亲见的有理,就这样办罢。”
  两人坐着说了些话,便有些亲戚街坊来送年节的礼,陈杏娘忙着收礼打发来人,傅月明就在一旁帮衬着写写账册。
  转眼已到晌午,厨房送了饭过来,因知傅沐槐自去铺里,必得一日方回,这母女二人也不等他,一道围桌吃了。
  饭后,才略歇了半个时辰,家中管采买年货的家人小厮进来交账。傅沐槐又自铺里打发了人回来送银子。傅月明陪着陈杏娘算了半日的账才算干净,直忙至日西时分方才回去。
  小玉早自后头取了昭君套过来,与她穿戴整齐了才出门。
  自上房里出来,只见那天上仍旧如搓绵扯絮一般,西方天际更有几片红云,沉甸甸的压着。傅月明笑道:“瞧这样子,这场雪轻易停不了呢。”小玉一面往手上呵气,一面说道:“姑娘快回去罢,待会儿雪再大起来就要灌人脖子了。”傅月明见她害冷,便将手炉递与她,说道:“你拿着罢,我倒不冷。”小玉不肯接,说道:“姑娘的炉子,我怎好拿的?”傅月明说道:“你也没个雪天的衣裳,就拿着罢,仔细手上生冻疮。”
  小玉见她执意,便将手炉接了过去,笑着道了谢。主仆二人一道回去不提。
  回至楼内,迎面只觉暖香袭人,唐春娇快步迎上前来,一面替傅月明脱了外头的斗篷,一面笑道:“姑娘竟去了一日,想是太太有事忙碌?”傅月明说道:“这不到年下了,这邻里街坊、亲眷各家都送了年礼来,家中还要采买过年的物事,上房里热乱不堪,人来客往的。我看太太一人忙不过来,就帮衬着些,不妨就到了这个时候。”唐春娇笑道:“姑娘聪明能干,太太自然倚重些。”说着,就要把衣裳收起来。一旁小玉说道:“那昭君套上头落了好些雪,这样收进去,别的衣裳也要沾湿了,还是等熨烫过罢。”唐春娇连忙陪笑道:“可是我糊涂了,还是小玉姑娘提点的是。”说着,自去取熨斗、毡条出来,就在炕上熨烫起来。
  傅月明换了家常衣裳,在一边坐着看她熨烫,见那火光映着她侧脸,越发显得肌肤脂光水润,因心里有话要同她说,便先开发小玉道:“我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你就不要等了,这拖的越发晚了,就去吃罢。桃红想必给你留饭了。”小玉正巧也饿了,便一笑去了。
  傅月明望着唐春娇,先试探道:“前儿听闻舅母过来了,我病着倒也不曾过去见她。”唐春娇也不抬头,只顾熨烫,口里便笑道:“舅太太来时,姑娘还不得下床哩。天又冷,太太自然不会让姑娘出去的。”傅月明又说道:“我记得那日倒是打发你往前头去了一遭,可有听见什么话?”唐春娇将手上的活计略停了停,想了一阵方才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罢了。倒是听闻秋华姑娘又病了,她那身子骨总也不好。还有什么闹着不嫁人,出嫁做姑子的言语。我听着倒觉得好笑,咱们家有个带发修行的女道士也罢了,怎么又出来个她。难道如今世道,姑娘们兴这个么?”傅月明倒不知竟有此事,只放在心里,也不提及,又说道:“我今儿过去见着太太,倒听见了一桩新闻,想要说与你听听,又怕你恼了。”
  唐春娇微笑道:“姑娘这是说笑呢,能有什么事好叫我恼起来?”傅月明便说道:“前回舅母过来,同母亲说起,这些日子他们没过来走动,竟是与仁哥儿定下了亲事。”说至此处,只望着唐春娇的脸色。
  唐春娇却面不改色,只是低头不语。傅月明见她既不恼,也不说话,便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也知你心里委屈,然而他们家的事,原没咱们插嘴的余地。如今他们既定下来了,那咱们也是无计可施了。我原想着待哪日去外祖家时,替你问问仁哥儿的意思,若他心里中意,这事儿便有了三分颜色了。谁知……如今已到这个地步,也算我对你不住了。”那唐春娇闻言,赶忙说道:“姑娘待我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这事儿并非姑娘可做主的,我岂能责怪姑娘?何况,我已本无栖身之所,还是蒙姑娘救拔,才得以托身。前头这事,我不过白求姑娘一声罢了。若能成呢,自然是好,既不能成,也是我唐春娇没这段缘分。我倒怎敢怪姑娘?岂不是忘恩负义!姑娘放心,我同我那嫂子并不是一路人。”
  傅月明见她言语和顺,并无一份愠色,心里倒也欢喜,遂又说道:“姑姑放心,这事虽则不成,太太也记挂着姑姑的婚事呢。今儿还同我说起,待过了年,必然替姑姑选一户好人家,嫁妆等一应物事家里必然替姑姑备下,姑姑也不必忧虑。待姑姑出了阁,这里就是姑姑的娘家,大可随意走动,不必生疏客气。”
  唐春娇听了这话,也只是笑了笑,随口应承了几句,此事就此揭过不提。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过年
  翌日清晨,傅月明自梦中微感寒意,旋即醒来,只见曙光自窗外射入,天已大亮。她披衣而起,走到窗边,开窗视之,却见外头风雪已停,地上积雪甚厚,阳光照射其上,明晃晃的耀人眼花。
  小玉自外头听见动静,端了面盆进来,说道:“姑娘快别在窗子边上站,仔细风吹了热身子要坐病。”
  傅月明关了窗子,走来洗了脸,方才笑道:“这雪停了,倒越发冷了,屋子里也冷飕飕起来。”小玉说道:“昨夜我在脚踏上躺着,觉着火盆里的炭火烤人,就拿了些碳出来。倒是外头的炕,今儿早上我听桃红姐姐说,似是不大通了,从昨晚上起就不怎么热。”
  傅月明说道:“外头那炕也修的有些年头了,是该找人来瞧瞧了。”说罢,就到妆台前,梳头匀脸,那唐春娇自然走来伺候了一番。
  当下,收拾停当,她便穿了衣裳往前头去了。
  走到上房,内室才开了门,宝珠立在门上,见她到来,便摆了摆手。傅月明会意,便先走到偏房里小坐了片刻,宝珠便过来请她过去。
  她起身行至那边,只见陈杏娘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傅沐槐穿着家常衣裳在床畔坐着,遂上前请安。
  陈杏娘梳了头,招了傅月明在桌边坐了,问些闲话。
  傅月明向父亲笑道:“昨儿晚上父亲几时回来的?我睡得早,竟没听见动静。”傅沐槐点头说道:“昨日晚间时候,被一户客商请去店里吃酒,不期就绊着了,回来时已是一更天了,所以你不知道。”傅月明笑道:“到年底了,各样应酬也多起来,父亲还要保重身体。”
  傅沐槐却摇头道:“年关将至,各处都要催缴欠款、查点账目,忙得通转不到家来。南下的那起客商,又要来打擂台,只说如今世道不好,货不好买,银钱数量对不上。我心里寻思着,待开了春,还是亲自往南边走一趟的好。”
  傅月明说道:“如此也好,免得这些客商在外头中饱私囊了,回来将些言语诓骗咱们。只是父亲又要辛苦了。”傅沐槐说道:“这却也罢了,倒是我这一走,没个一两月的功夫回不来,满城的铺子倒交予谁打理去?”
  傅家夫妇并无生养男丁,陈杏娘又不善经营,前番傅沐槐每每出外行商,必将城里生意交予各铺掌柜打理。然而自打出了唐睿一事后,虽则店内那起不安分的掌柜伙计被傅沐槐尽数撵离,他却不敢再轻信于人。如今他若要远行,身边当真并无可托付之人。
  这夫妇二人想及此时,皆有些愁眉不展。
  傅月明见状,登时了然,想了一回,遂笑道:“父亲如若放心,不如交予女儿?”傅沐槐闻言,微微一怔,便即皱眉不语。陈杏娘从旁说道:“虽则你家事料理得当,然而这外头的账目可不比家中。咱们家生意虽说做的不算很大,好歹城中也有四五家店铺,一月账目、钱货盘点起来,也就很不少。你可能成么?”
  傅沐槐亦说道:“我虽许了你将新开的霓裳轩交予你打理,然而说句难听的,到底不是咱家的本钱,就是都折了进去,也不妨事。然而旁的这些个铺子,却是咱们家的根本,日常吃穿用度都打那上头来,是不敢有什么差错的。前头为唐睿的事,很折损了些元气,近来为着年关将近,采买货物的生意很是红火,才略弭平了些。可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傅月明听闻,连忙陪笑道:“父亲这话也是过虑了,女儿虽年轻,也是商户人家里长起来的。这些年来瞧着父亲做生意,也略学了些去。就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的。再者说来,经了前头那一出如今咱们铺里余下的这些掌柜伙计,都是积年的买卖人,老成持重,又忠诚可信的。女儿虽那般说,倒也并非要亲身走到铺里执掌柜面,这店里的营生父亲大可托付与他们,女儿只消每日打烊时候与他们对账便是了。横竖那时候霓裳轩也开了业,女儿总要出去的。”
  傅沐槐听闻此言,只是皱眉不语。傅月明见他这等神色,便委屈道:“前者唐睿在时,父亲那等信他,轻轻易易就将店铺交予他,出外行商了。他一个外姓人,却能得父亲这等信任,换做女儿就不成了。”言至此处,她略停了停,又向陈杏娘说道:“月儿只恨自己未能托生个男身,不能与父母排忧解难。”
  说毕,眼圈竟先红了。
  陈杏娘见她这般自伤,便向傅沐槐说项道:“你便应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往年你下南洋买货卖货,一走便是三五月的功夫,也不见怎样。前头的事,也都是你那孽障外甥做出来的,如今已将他撵了去,你又怕哪些?这一年的功夫,虽则月儿只在家中帮忙家事,但看那平日里行事说话的做派,就是个聪慧能干的。这段才智,又比那个唐睿差哪些?你倒能将家里的大事托与他,叫他那等翻江倒海,于自家女儿倒不信了?说起来,你总是怪我生不出儿子罢了!”言罢,便拿帕子抹起眼睛来。
  傅沐槐见她母女二人言至于此,只得说道:“我还未说些什么,你们娘两个倒先闹起来。快休如此,我又并没说不可。”一言未休,顿了顿又道:“既是月儿说好,那就这般办便了。木材行的张二哥,杂货铺的冯三哥,都是有一二十年交情的老人了,足可托付。”
  他一言落地,陈杏娘母女两个这才作罢。一时丫头送了早饭进来,三人一道吃了。
  待吃过了早饭,夏荷又炖了香茶上来,三人各取一盏在手,坐了说话。
  傅月明便问道:“父亲今儿还出门么?外头风雪虽停,地上却甚是难行,不好骑马的。”傅沐槐说道:“年底了,各处忙碌,也不能不去。既不能骑马,我坐轿子去罢。”陈杏娘也说道:“咱们买卖人家,便是这等辛苦。待来年开了春,那霓裳轩开起来,更要添一桩事哩。”却原来,傅沐槐虽本欲这月初五开张,却因傅月明病倒一事耽搁了,他见已是年底,索性便将开业推至了年后。
  傅月明又问道:“父亲打算几时启程?”傅沐槐说道:“总也要等过了年,霓裳轩开起来,我才好出门。大约明年三月间罢,看着天好就出门了。”傅月明说道:“这半也好,天暖和起来,倒正好行路,只是又让父亲操劳了。”傅沐槐笑道:“在这世间讨生活,便是这般了。”
  傅月明便趁势笑道:“女儿倒有个主意,昨儿同母亲说过的,不知母亲可曾告与父亲了?”陈杏娘听见,立时想起,说道:“老爷昨夜里回来的晚了,到家时也有酒了,吃了一盏醋烧葵汤就睡下了,故而我还不曾告与他。”说毕,便将傅月明昨日的言语向傅沐槐述说了一番。
  傅月明又从旁说道:“父亲每每出门行商,短则十天半月,长了三五个月也是有的,好在如今世道康平,还不用担忧有贼人减径。然而路上日晒雨淋,说不得的辛苦! 女儿心里便想着,横竖现下咱们家里颇有些闲钱,不如在乡下置办一座庄园、一二百亩田地。每年不论年景好坏,总能打些粮食、菜蔬上来,再腾十几亩田地种些花树等香料作物,除却自家吃用,余下的还可拿到店铺里售卖。这般咱们家也不用再往别处买柴米,父亲也不必出外辛苦,守着自家门前便做了生意,如何呢?”
  傅沐槐闻言,微微思忖了片刻,便说道:“你这主意倒是好,近几年我也有这个意思。然而只是想想便罢了,铺子里的生意总是不得闲,咱们家又不曾做过农事,田里的生计看着容易,里头的门道却也多的紧。我倒怕置办了田地,无人打理,却怎么好?”
  傅月明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雇上几户佃农收拾起来,打发家人按月下乡收租也就罢了。现在咱们家听用的招喜两口子,原就是佃户出身,因丢了田地才将身投来的,此事倒可托与他们。”
  傅沐槐听过,想了一回,点头道:“这倒也好,就这样罢。”说毕,便叫丫头拿了衣裳来穿,就要往铺子里去。
  傅月明又笑道:“既然主意已定,父亲便留神着人打听着,看谁家有地要卖,就在年里办了,还不误了明年的春种。”傅沐槐尚不及说话,陈杏娘笑道:“这事儿还没个影儿呢,你就这般上心了,我瞧着你也就是个操劳的命。”说笑了一阵,就打发了傅沐槐出门。
  时日匆匆,转瞬便是年根,傅沐槐将一年账目料理清净,开发了掌柜伙计们的年钱,便将各处店铺关门歇业,归家预备过年。
  至年三十这日,天还未亮,傅月明便即起身,梳妆打扮了,便随傅家夫妇往祠堂祭祖。因傅家人烟不盛,本家傅赖光也被发去了远处,族中再无旁人,故而便只这一家三口进了祠堂。待祭祖事毕,陈杏娘走至厨下,督率着众家人媳妇洗刷碗盘、烹调菜肴。傅沐槐便在书房,与一众家人小厮盘查购置年货的钱账。傅月明并无事情,便约了唐爱玉、唐春娇二人在楼里打双陆,消闲耍子。
  待到晚间,就在堂上摆宴。傅家三口连着唐春娇、唐爱玉一道吃了顿团圆饭。夏荷、宝珠、桃红、绿柳、小玉几个丫头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上来斟酒布菜,席上花团锦簇、筝排雁柱、炉安兽炭、鼎焚兰麝,一家子却也其乐融融。唐春娇不住讲些笑话,又满口不住的奉承傅家夫妇并傅月明,将这三人哄得满心欢喜。这一夜,一家子在堂中直坐至四更天上,方才各自散去。
  翌日起来,便是初一,因昨夜睡得晚,这一家人今日也起的迟。才吃了早饭,便渐渐有人来投贴串门。又因傅家广有家财,且近来攀上了林府,这徽州城里的人略沾亲带故的,便都来走跳趋奉,只盼与之结交。从早至晚,人来客往,竟至络绎不绝。那傅沐槐在前堂上待客,更无片刻清闲,连待客的茶水也险些烧不及时。傅月明因看父亲如此忙碌,便毛遂自荐,走到书房里亲自执笔研墨写回帖。陈杏娘在上房里招呼女眷,那郑三娘子亦在其内。众太太娘子不见傅家大姑娘,不免询问一二。陈杏娘将实情告知,众妇人听了,无不纳罕。
  郑三娘子便笑道:“我于去年四月间来贵府吃酒,席上见了这大姑娘一次,倒真是个好女子。论那人物品格,真是万里无一的。记得去年那席酒,就是这大姑娘亲身操持的,那菜色既新鲜,名目又吉利,我到如今还记着呢,只是没处弄去。小小年纪便这等能干,当真是难得了。到明日也不知是哪家有福,娶了去哩!”
  陈杏娘听了这言语,很觉顺耳,正欲出言。座中有一个妇人,乃是城里开棺材铺的蒋四娘子,插口说道:“听闻大姑娘已有人家了?却不知是何人插定的?”说毕,又笑道:“傅员外并娘子好不看重大姑娘,去年一年里,多少人家踏破了门槛与大姑娘说亲,傅员外只是不答应。还记得上年六月间,我娘家的一个外甥也使了人来说,傅员外说什么姑娘还小,不急着许人,就没应下。不是我说嘴,我娘家虽不比高门大户,也就颇过得日子。我哥哥见在提刑院做着提辖,我那外甥也入了武学,前程虽不敢说远大,也就说得过去了,不想竟入不得傅员外的眼。我听见这事,心里也疑惑的紧,然而打听看看,来求亲的人家没一家成了的,想是傅员外眼高,也就不敢说什么了。我那外甥也于去年八月间定了亲,说的是冯千户家的小姐,容貌人品不消说,听闻家里也很有几分钱财。这转眼到了年底,不想竟听得傅家姑娘许出去了,也不知是定了哪一家?傅娘子说与我们听听,也好叫我们开开眼。”她夹七夹八说了一通,临末才将意思讲明白。
  陈杏娘听了这一席话,自然明白她用意为何——无过是为去年拒了她外甥提亲,怀恨在心,今日将此事重提,欲看笑话罢了。她先将其甥姻事讲出,若是傅月明许配的人家比那冯千户更高,自是没话可讲,如若不然,一番奚落嘲笑是免不得的。那季秋阳身家甚是单薄,除却贡生的名头,并无一毫值得一讲的地方,且他与女儿的那段姻缘,颇有些不能与人言之处。然而这许多人睁眼看着,又不好只顾不讲。她左右为难,一时也没了言语。
  偏生那郑三娘是个没半分算计的,见她不说话,开口便道:“这些日子见府上与林家走得近,林家老太太在白云庵里搭台子看戏,还将大姑娘接了去。想必大姑娘的姻缘,是着落在他家了?”那蒋氏闻言笑道:“若是他家,那大娘子可当真算是得了贵婿了!然而我怎么听人讲起,林家公子去年就上京提亲去了,定的可是京里的名门千金,到如今还不曾回来呢!”说毕,又赶忙笑道:“想必是市井闲人传讹了,我听差了也未必可知。”
  众妇人至此时皆已看得分明,因其各人皆有些眼红心热,都坐看热闹,并无一人开口。中又有一人,略微知道些内情,便嘴快将那段故事讲了出来。那蒋氏听了,便即笑道:“原是这样一个书生,我竟不知傅员外并大娘子这等看重斯文,推了千家万户的亲事,却将个宝贝女儿许与这样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秀才!我倒是不知,这样的人要怎样养活老婆呢?傅家大姑娘的那些嫁妆,陪过去只怕也要全贴了家计呢!”说毕,便掩口笑个不住。
  那陈杏娘脸上青红不定,欲待出言反驳,却一时无话可讲,哽了半晌才道:“虽是他现下清贫些,然而却知道上进,人品才学又是极好的,如今上京城里赶春闱去了。人的眼光总要放长远些,谁知人家将来如何呢?倒比那起只知败家坏事的纨绔,强的多了。”那蒋氏闻说,咯咯一笑,说道:“这话很是,兴许这秀才进了京赴考,一朝金榜题名得中状元也为未可知。然而我却听闻那京城桃红柳绿、花迷人眼,名门望族又多,这些世家大族最喜的便是这等科举新贵,倘或令婿为人相中,欲要聘为东床,那底下的事可也难说得紧。员外娘子也要好生算计算计,没得让小人耽误了姑娘的终身。”
  她此言一落,陈杏娘心生恚怒,正要开口驳斥,却听屋外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响起:“蒋家婶子这般为我打算,可真真是折煞我了。”话音落地,只见傅月明身上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怀中捧着一只梅青陶瓷手炉,快步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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