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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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想到自个儿竟然会被这种荒唐事绊倒,还是在这呆子跟前,简直无地自容,这会儿正满腔怒火,准备立刻回去找扶舟这学艺不精的东西算账,但她一柔下来,他那股怒气倒也莫名被摁了下去,摇了摇头,道:“没事。”
  他往北窗看去,随意辨了下天色,迷迷糊糊间以为不过刚入夜,掀了被子坐起来:“你歇着吧,我先回去。”
  楚怀婵深深看他一眼,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又没有出口,只是轻声道:“也好。”
  她蹲下身去伺候他穿皂靴,她刚把靴子理好,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她手上的动作顿住,孟璟正往床边坐,听见这动静,也怔愣了会儿,尔后尴尬地看向腹部,楚怀婵憋得脸都僵硬得控不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已过亥时了,下面人都歇息了,这会子回去叫人再做也得等好一会儿,我这儿温了些热粥,小侯爷要不将就用些吧?”
  孟璟正满地找地洞埋自个儿,偏她明明憋不住坏笑,还刻意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他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但这呆子在跟前又实在碍眼,他只好点了点头,瞧见她放下靴子起身出去了,这才长长地呼了口气,面色渐渐缓和过来。
  楚怀婵折返回来时,端了碗糯米粥过来,孟璟正靠在床头愣神儿,跟个木雕泥塑似的,瞧见她进来,垂眸往碗里边看了眼,里头山药枸杞加了一大堆,顿时期望落空。
  兴许是以前被亲爹管教得太厉害,他这几年不用在卫所里继续受难,对吃食愈发挑剔起来,对这些更是无甚兴趣,他有一阵子没吭声,楚怀婵端着托盘在旁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不喜这个?”
  她其实也拿不太准孟璟的喜好,毕竟他这个人平素就跟荣禄堂里那樽温天君像似的,宝相尊严,能不笑便不会给人好脸色,但之前她在阅微堂里横行霸道了半月有余,将他三餐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见他有二话,她还以为他其实也没什么意见,虽挑剔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但眼下看他这反应,原是她会错意了。
  病中见真意,之前大概都是在一味地容忍她罢了。
  她蹲了个福告退:“我叫人去重新做。”
  孟璟如梦初醒,侧头看她:“你刚说什么?”
  “……要试试这个么?”她难得好脾气地没还嘴。
  孟璟伸手接过,糯米香甜,他也确实久未进食,本该食欲大开才对,但里头杂七杂八的配料让他有阵轻微的犯呕,再加上高烧未退,整个人实在是不舒服,他喝了小半碗,实在是咽不下去,默默将勺放了回去。
  楚怀婵把碗接过来,道:“不必勉强。”
  窗外忽起了阵杂声,她凝神听去,闻得雨打芭蕉,滴沥不歇。
  他身上到底还发着烫,她犹疑了一会儿,轻声道:“秋雨急,小侯爷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别出去又受了寒。”
  她说这话时并不算不太自在,孟璟没说什么,点了下头,她颊边却微微发起了烫,一时之间连告退都忘了。
  四目相对,还是孟璟先出声帮她缓解尴尬:“莲子羹。”
  “啊?”楚怀婵懵了一阵子,闷闷地“哦”了声,见他脸色一点点乌青下来,赶紧告退,“你先歇着,我马上去备。”
  她一溜烟地跑了,时夏这丫头向来嗜睡,她没叫她起来,倒是敛秋被惊动,带了两个上夜的小丫鬟过来给她打下手。厨房灯火通明,她边和敛秋说闲话,边等着小火煨了小半个时辰,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总算出锅。
  她迎着秋雨折返,孟璟正闭目养神,她没打扰他,自个儿执了勺子搅拌,等温度差不多合适了,这才端到床前递给他。
  孟璟在看见碗里的银耳枸杞的那一瞬,顿住了伸过来接碗的手,他几乎是立马觉得头晕脑胀,实在是不明白这好好的食材,为什么非得加这些玩意儿来糟践美味。
  她捧着那只甜白釉方形碗,肤色白甚瓷色。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赖她,怪就怪他不爱枸杞这味儿却又不明说,他虚虚抚了抚额,接过碗来,没说二话,利落地尝了口,果不其然微微蹙了蹙眉。
  楚怀婵见他停下动作,心下明白了几分,试探问:“那我去叫厨子起来重做?”
  “挺好的。”他口是心非地答完话,闭着眼一口气喝完,将碗递还给她,昧良心地补道,“还不错。”
  楚怀婵失笑,但也没揭穿他,将碗递给敛秋,捧了茶水伺候他漱口,等敛秋退下,室内忽然空寂起来,她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再试了下他的体温,仍旧发着烫,还是有些不放心,赶紧劝:“歇着吧,快三更了,夜里寒凉。”
  “你先去睡。”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出去。
  楚怀婵踌躇了会儿,轻声说:“你先歇着吧,我再守会儿,等没大碍了便出去,不碍着你的。”
  她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躺下,由她伺候着掖好被子。为着方便探看,她并未放下帷幔,是以吹熄了灯,摸索着回到床前,静静蜷在玫瑰椅上,双手抱膝,将脑袋枕在膝上。
  她呼吸声其实微不可闻,但孟璟毕竟反应敏锐,仍是被扰得没能成眠,他浑身难受,又怕翻身惊动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全身几乎都要僵硬如铁。
  等过了许久,他一直没听到动静,以为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这才侧身看向她,却见她仍旧没睡,听闻响动立刻警醒过来,关切道:“不舒服?”
  “去睡吧。”他微微叹了口气,“实在放不下心,叫个人进来上夜便是。”
  “没事,我再坐会儿就出去,反正也睡不着。”
  她今日眼下的一圈青黑将她昨夜心事重重未能成眠的事实暴露无遗,再加之之前的十来日她便没一日睡过一个好觉,她这谎言简直拙劣,但他却好似被轻轻牵动了下,沉默了会儿,道:“上来吧。”
  楚怀婵怔了下,身子没控住平衡,踩在杌子上的脚陡然滑了一只,落地时撞出一声响来,她惊觉失态,赶紧摇头:“东边已经收拾出来了,再不济这儿也还有张罗汉床的,我睡觉不安稳,你身子不舒服,便不闹腾你了。”
  她既然婉拒,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两相无言,他沉默着闭眼,兴许是药效起了作用,竟然浅浅眠了过去。
  子时过后,楚怀婵过来探了下情况,见总算是退了烧,心下松快了些,正准备叫人进来守着,自个儿去东边歇下,她手刚搭上铜钩,想将床帘放下,忽见他翕动了下唇,但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以为是人不舒服,赶紧将耳朵贴过去,这人却又没有动静了。
  她怔了好一会儿,准备撤退,忽地听见他说:“我倒很想信你。”
  她身子僵住,就这么贴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了知觉,她再垂眼去看他,这人大概是以前规矩严,睡觉是极老实的,又无半分动静了。
  不然也无人可信了。
  我倒很想信你。
  她轻轻苦笑了下,想这后面应该还差一句——“但不知你能不能信”。她枯坐了好一会儿,弃了叫人过来替她的意思,仍旧在榻前守着。
  孟璟醒来时,夜已深,窗外风急,雨也淅沥,他借着外头廊上的光看了眼床前这人,她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宝葫芦环安安静静地坠在耳边,灯光昏暗,却微微晃花了他的眼。
  秋雨寒凉,他轻轻叹了口气,尽量克制着自个儿的笨手笨脚,轻轻替她拆了发髻,尔后将她抱起,她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凉得可怕,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几乎瞬间被惊得打了个寒战,他将她放上床,掌灯后才看清她脸上被衣袂压出几道深深的水云纹的印子来。
  他不大自在地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到了梳妆台前,左看右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门道,只好去外间看了下,敛秋大概也刚睡下,平素警醒得不行的人都没发觉他出来,他忽觉自个儿以前老骂别人是麻烦精,今日总算遭报应了,难得良心发现,没好意思再把人叫起来麻烦人家。他又稀里糊涂地回到床前琢磨了会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拧了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擦了擦,虽毫无章法,但好歹克制着他那股多年练就的大手劲儿,没把人直接疼醒。
  等忙活完,他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躺下,但到底也未能成眠。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感觉到身边的呼吸声重了些,他试探问:“醒了?”
  “嗯。”楚怀婵应了声,取下他方才没敢碰的耳珰放在枕边,又问了一遍,“好些了?”
  “没事了。”
  长夜难眠,两相无言,良久,他听到她问:“孟璟,能让我看看么?”
  她没点明,他却会过意,微微闭了闭眼,翻了个身朝下,道:“看吧。”
  楚怀婵坐起来,将自个儿的枕头递给他抱着,这才缩着身子去揭他的裤腿,伤口包扎得不算复杂,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迅疾看了一眼便赶紧挪开目光。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这才大着胆子再看了眼。
  那一刀伤得深,经久未愈,伤口必然溃烂过,她几乎可以凭着这点残存的印迹断定他曾剜过腐肉以疗伤,他这样的人,她可以想象得到,即便是这样,面上也必然是漫不经心不当回事的。
  可剜肉剔骨之痛,她忽然觉得心猛地抽了下,十指连心,手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下,无意间触到了他伤口周边,孟璟疼得下意识地一缩,但不过一瞬,他又闷声将腿伸直,将自个儿最不愿旁人看到的新伤旧伤一并坦诚于她面前。
  她仔细辨了两三次,确认伤口有缓缓愈合之势,那股担忧难受心疼缓缓松下去,转变为一丝小小的窃喜,她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孟璟替她将枕头放回原位,她安安静静地躺下来,等他也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忽然很轻声地说:“会好的。”
  孟璟笑了笑,没接话。
  他侧头看着那一豆灯火,偶有秋风循着窗棂缝隙渗进来,激得灯火忽明忽暗。
  秋灯微明,他看了好一阵子,听到她温声说:“孟璟,你今日好乖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六点。
  第48章
  他一头雾水地转过去看这呆子, 恼怒地呵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但这呆子半天没有反应, 他试探了会儿, 发现这人嘟囔完这一句后便径自睡过去了。
  “???”
  这呆子昨夜便一宿未眠, 在得知他这场稀里糊涂的高热退掉之后, 紧绷着的那股绳总算松弛下去,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便再敌不过两夜不得安眠而累积下来的肉.体的疲倦, 她整个人都睡得很沉。
  他看在人已经睡懵了的份上, 饶过了她, 没理会她这欠揍的话, 生生将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他日间已睡了好一会儿,这会子又被楚怀婵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气着了,愈发睡不着,只好又转头去看那盏莲花灯。
  他看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 楚怀婵翻了个身,冰凉的手无意识触到了他的手背, 她和衣而卧, 因昨夜受了凉,今日穿得不算薄, 但露在外面的小臂却依旧冰凉得可怕。这股凉意蛰得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他愣了愣, 因怒气尚未消完,一脸愠怒地翻身朝内,将人轻轻搂进了怀里。
  秋夜漫长, 他一点点地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缓缓复暖。
  等觉得差不多了,他缓缓松开她,将手抽了回来。这动作带起一股冷风,径直钻入被窝,楚怀婵迷糊间受了凉,本能地将身子往下缩去寻热源,他迟疑了会儿,将右臂递过去,她脑袋果然顺势偏了过来,半点不客气地枕了上去。
  他摇了摇头,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尔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听了一整个后半夜的秋雨滴沥之声。
  雨声嘀嗒,令他回想起白日里在后院练字的她,芭蕉题诗这等文人附庸风雅的事情,他惯来是不屑的,虽教养使然不至轻鄙他人兴趣,但也绝不会欣赏此等酸腐之事。但那个盈池青藤旁埋首题诗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个场景——
  日光穿透竹林与芭蕉的缝隙静静洒下,为她裙面上的水云纹添了一层天然金光,似朝暮之时,霞光倾洒,而她姿仪天成,自陷其中,浑然不觉。
  他几乎还能回想起来她的字迹,昨日她仿他的字还曾被他故意嘲讽说“不堪入眼”,但她的小楷其实是写得极好看的,秀气中不失端庄。
  见字如面,人之傲气亦勾勒于一撇一捺中。
  竹中窥日,可见一斑。
  他正长久地发呆,怀中之人为觅温热,忽然不安分地往下蹭了蹭,本能地往他身上贴了贴,他身下也就顺势起了股燥热。到底年纪轻,佳人在怀而不能碰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闭了眼,闻着甘松味静心,良久,终于缓缓平复了下来。
  他睁眼,看见胸前露出个后脑勺,没来由地笑了笑。
  他这样的身份,只要他想,自然不会缺女人,哪怕是她这样的姿色,甚至更胜于她的,他也可以拥之不尽。但此刻温香软玉在怀,触手可及,秋雨相伴,孤灯一盏,其实正是做这事的好时候,但他……说真的,起码此时并不想碰她。
  她毕竟是他的妻,就算他只是想逢场作戏或者单纯泄.欲,她也没办法拒绝,所以新婚当夜她会怕成那个模样,因知连自己的身子都无法做主。
  可如今这般久的时日过去,就连对这方面有些反应有些迟钝的他都渐渐看出这呆子确可以用美人二字来形容,但他却并没有起这份心思,兴许是因为她那个日常给他搞出一堆难缠事的爹,又或许是因为,他渐渐也能看出她的冷淡疏离之后,骨子里到底是怎么个重感情的人,想免她涉足更深,日后兴许可为她留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退路。
  这一晚,楚怀婵睡得格外香甜,梦中狗鼻子还不知闻见了什么珍馐,旁若无人地砸吧了几下嘴。
  他俯首看了眼她的睡颜,没忍住轻轻笑了笑,尔后便一直没舍得挪开目光,就这么静静看了一宿。
  酉正时分,秋雨停歇,院中晨风四起,刮得窗纸呼呼作响,他微微侧身,左手枕着她后脑勺,将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的右臂抽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将枕头垫好,托着她脑袋缓缓放上去,这才利落地起了身。
  他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门,楚怀婵近日一直起得早,敛秋听见动静,以为是她起了,赶紧迎上来,见是孟璟,愣了下才问:“二爷无恙了么?”
  这到底是件尴尬事,扶舟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他半点不指望这缺心眼能给他留点面子,只好板着脸道:“没事了。”
  敛秋不敢再问,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捯饬完毕,见他急着要走,试探问:“二爷不在这儿用早膳么?”
  “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煮点素粥煨着。”他摇头。
  他交代完这句便走,风风火火地赶回去,二话不说将还在药房琢磨这新方子到底有没有问题的扶舟直接拎了出来,把人在青石板上摔了个狗啃泥,又痛揍了一顿,见人“哎哟哎哟”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心火才稍微降了点下去。
  东流见这阵势,将整个身子完全猫在饭厅虚掩着的门后,这才没被这人形硫磺炸个粉身碎骨。前日夜里从市集走回府给他双脚带来的痛感还未消失殆尽,见孟璟提脚往明间走,他赶紧将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试图让自个儿完全隐形。
  孟璟却在路过门口时刻意顿住了脚,他听着自个儿“砰砰”的心跳声,终于明白过来就自个儿这三脚猫功夫还敢在孟璟跟前瞒天过海,这不自讨苦吃么?
  他视死如归地站出来,自作聪明地岔开话题:“传膳么?”
  孟璟点头,落了座,早点备得并不算丰盛,都是之前楚怀婵交代过的暖胃温脾之物,他执起勺,忽然想起来一事,看了眼还瘫在中庭里要死不活的废物扶舟,又打量了跟前这更不靠谱的草包一眼,犹疑了下,才吩咐这草包:“去把俞信衡给我叫过来。”
  东流怔愣了会儿,问:“不是说四周有眼线?”
  “你自个儿不会料理?”
  东流瘪嘴,心说你这一会儿拔暗桩一会儿不拔的谁知道你想干嘛,面上却“哦”了声,拖着痛脚往外走。
  孟璟喝住他,声儿淡淡的,说的却是石破天惊之语:“直接把人捆过来,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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